杀
不杀
杀
不杀
刘夏择着韭菜叶,她一夜没有睡觉,血丝在眼仁弯成蚯蚓。
“姐要杀我吗?”
音落是一阵翻涌的咳。刘冬喉咙眼里痒,说两句就要呕一下,早上吃下的糊糊顺着烂嘴角往下淌,直到流动变成滴答滴,稠黄,粘着血的被子脏了。
“不知道。”
杀?
不杀?
计数被打乱,韭菜坏死的叶片她一点点抠去,不多揪一点好的地方。
这答案比墙皮还苍白,刘冬不舍再问下去。他干涸的眼珠转动寻找,咬过旁边的黄毛巾,扭动仰头垫到下巴底下,兜住发臭的粘液。
“妈呢?”
“去工地,没回来。”刘夏抬头看他,眼珠像没盖的窨井。
“嗯。”
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妈一周没回了。粘液窝在脖子里由温热变凉,和他的四肢一样。刘冬看天花板,上面吊着几张蛛网,黏住的小虫已经不挣扎了,它被蜘蛛咬穿了心。
“我们中午吃什么?”
“她死了。”
“煮面吗?”
“手脚架上掉下来,钢管插了肺。”
刘冬没再说话。
刘夏头发很久没洗了,低头能看见油垢,家里只有一捆韭菜,还有一捧白面,妈走之前买的。
“赔多少钱?”
“八万。”
“这么少?”
“黑工。”
韭菜择的还剩半捆,刘夏指甲缝里是泥。
“别择完,你明天还能吃一顿。”
她点头,搦着没再继续。
“我好像胃口变好了。”他声音轻轻。
“那是好事。”
刘夏站起来给他翻身,被子拉开,露出扭曲的背,两条萎缩手臂,一条腿,刘冬翻不了身,只有头能动,他有病。
“姐去打工吗?”
“不,要照顾你。”
“我可以自己。”
“你不行。”
摸他胯下,干的,没有尿床,刘夏坐回去,重新择韭菜。
“找爸去吗?”
“我们没有。”
“妈说有。”
“她自己都找不到。”
刘冬侧着身看她那双手,裂着干口子。
“小时候,你带我去偷过地里的韭菜。”
“村长家的。”
“是,被发现,挨了打。”
“你记错了,只打了我。”
“主意是你出的。”
“因为妈饿。”
“我知道,所以第二天我又去了。”
“你也挨了打。”
“是,拖鞋打的。”
刘冬笑,自顾自笑,看见了那天绿油的菜地,妈硬底子的布鞋。
“妈很疼我们。”他呢喃,她无言,她站着,他躺着。在这个空间他们肢体延展,像两条永远无法相交的直线。
影子在拉长,天终于暗了。
刘夏拉灯,灯丝闪两下没能亮起来。没有光线的板房里他们静静对视,还是他先开了口。
“她说的要相依为命。”
“嗯。”
她蹲下继续择韭菜,太暗了,暗到看不见黄叶,每一根都掐掉一半。
“不看病了,回老家吧,我们一起,姐。”
等一会,没有声音回应他,刘冬自己慢慢说。
“城里什么都贵,她要攒钱买轮椅,我不要,应该给你上学用。”
外面起了风,刮进待拆的危楼缝里张牙舞爪,他萎缩的肢体开始发痛。
“是不是要下雨了?”
“嗯。”
“妈不喜欢下雨,腿疼。”
“嗯。”
“她要埋在哪里?”
“老家。”
“我想一起回去。”
“好。”
刘冬看着她,她低头不看他,他裂开嘴角。
“姐,你杀了我吧。”
韭菜揪断了一根。
雷来了,光闪在她脸上,没人知道现在几点。
“不。”
刘夏站起来,拉灯,灯丝闪两下又暗下去。
“你总是怕打雷。”他带了点嘲笑,和以前一样幼稚。
“我不怕。”
轰隆隆——
闪电照出她的脸,墙皮一样。
“我拿着钱,我们可以好好生活,过得很好。”她没有表情,说着美妙的未来,虽然很模糊。然后她看见他笑了,干枯的眼珠润起来。
“好。”
刘冬下巴垫着的黄毛巾湿透了,他黑暗里看着她。他有些困,他想做梦,最好能梦到自己回到老家,和妈妈一起。
“我相信姐,无论姐想做什么。”
他呢喃,歪着头,看起来脖子要断。刘夏点头,她知道坚持到现在,他很累。
床上挤拥的被子裹着他像茧,刘冬闭上眼睛,四肢终于不疼了,他可以美美睡一觉。
“我睡了,姐。”
“好。”
风从烂窗刮进来,吹动蛛网,上面的虫已经被吃干净。后来雨也开始下,啪嗒啪嗒,她窝起他的被子,祝他好梦。
雨太多了,她飘在风里,在雨里,有些窒息。闭上眼与睁开的世界是一个样的,刘夏想,都是黑黝黝的墙壁。
雷越来越大,她弓腰像条没家的狗,没人同她讲讲话,但她不寂寞。
她刚刚睡过去了,做了很长的梦。
乡下,田野,他们。
韭菜还剩半捆,指甲缝里是血,她抬头,细瘦的脖子被一道猛闪照亮,连带室内也明朗。
陈旧破烂,一周前捡拾的瓶子堆在墙角,卖了能买二两面。再往里,鼓鼓囊囊的那张床,呕吐物混在粘着血的被子上。
他侧着身,脖子上割开的口子里塞着一块红毛巾,流动已经变成滴答滴,蜿蜿蜒蜒顺着往下落,稠红。
雷在,光闪在她的脸,血丝在眼仁弯成蚯蚓,刘夏眨眨眼,垂头,继续一根一根择着。
救
不救
救
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