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铭被养在房间最里的一处小小隔板内,那里墙上挂着各种各样道具。
他起初有些嫌弃,但窑子总比比巷子强。不漏雨,不挨冻,水里没泥巴,偶尔还有骨头啃,就是要经常看现场直播。
苟铭伸伸狗腿,听见外面那女人不间断的鬼叫,没忍住伸出了狗头。
展兰并不是每天都能接到客,她不是这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也不是身材最好的。唯一能和隔壁几个妹battle的就是那张会哄人的嘴。哥哥主人张嘴就来,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她客源算固定,几个已婚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点的瘦高个儿。
而这次屋里的,是瘦高个,也是苟铭最烦的。
他瞧着那狠辣的动作轻蔑哼一声,缩了回去。男女之事在他这里是家常便饭,但他确实看不起搞虐待的。
鬼叫持续了半夜,人走了,苟铭从隔板后钻出来走进光里。
他这一个多月毛发丰盈很多,也长了个子。再回想他那个被拐走的狗娘,苟铭琢磨自己应该能长个中型犬的大小,他现在前肢已经能扒拉上床了。
露出狗头,女人在床上数钱。
“瞧见了么。”
展兰给他展示煎熬一晚挣得的那小沓票子。
苟铭不屑一顾。
瘦高个癖好恶劣,每来一次展兰就得养几天伤。他理解不了为赚几个钱不要命的行为。当然仅止步于理解不了,他不喜欢探究。
窝在床脚的那块地毯酝酿睡意,空气中弥漫起烟味儿,劣质的女士烟。
展兰今天话很多。
“攒够了钱我就离开这儿了,你自己找个下家,别粘着我。”
她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攒够了钱。】
苟铭不知道她攒钱干什么,也不想知道,反正都是些苦情的故事,容易勾起他所剩无几的怜悯。
然后怜悯会带来施舍,施舍成为牵连,牵连萌生感情,人与人也就掰扯不清了。
展兰不知道狗在想什么,一支烟过后又精神地坐在床上。许是今夜挣得多,她兴奋,涂着黑指甲油的脚耷拉下床,踢他狗背。
“狗。”
她没给苟铭取名字,一直叫狗。苟铭恼火,蹦起来要咬她,瞧见脚背上烧红的蜡又住了嘴。
展兰脚趾就从狗毛上从上往下慢慢地顺,脚心柔软,很舒服。
“你知道么,本来我也要变成一条狗。”
苟铭哼嗤,你已经够狗了。
“但谁知道,阎王府排我前面的龟儿子,把狗选了,给我剩了个妓女。”
“上辈子当老子,这辈子成了婊子。”
“真逗。”
...
床脚犯困的苟铭,在短短几句话后彻底精神了。
地府的轮回签,先按功德分开,再按排队给,所以生前作孽程度差不多的人会共抽一桶签,谁先排谁先选。那时轮到苟铭只剩了两个,他选了狗,妓女可不是留给展兰了。
女人把他抱起来,苟铭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哼哼着挣扎。
“你说,当时我要成了狗,还用伺候男人?”
“还用凑钱还债,还用养活家里半死的老妈,还用被那瘦猴抽鞭子?”
一席话结束,苟铭哼哼都不敢哼哼了,窝在她肚皮上随她蹂躏,莫名地心虚起来。轮回境没有时间,算来她如今二十岁,应该是比他早很久开始了轮回。
苟铭咽了咽口水。
展兰不知道抱着的这只小狗是让她变成妓女的间接因素,抚摸着狗毛,一口气把自己憋了很久的抱怨全说了出来。
“上辈子玩女人玩多了,这辈子就变了个女人受罪,罪有应得么。”
“但我上辈子对女人个顶个的好,哪让人遭过这罪。”
“当年,老子第一次被上差点没把那男的捅了。”
她一骨碌说了很长很长,应该是太累了,声音渐渐飘起来。
“当初不如喝了孟婆汤,忘了自己是个老爷们,没准还爽一点...”
“但也没后悔药...命么...”
苟铭抬起头,瞧见她眯缝起来的眼。睡了?赶紧溜!
想挣脱时,他听见头顶那片花了的红唇嘟囔出的最后一句。
“再死一次,魂飞魄散,也不从妓了...”
苟铭那天之后,每看到展兰就有了点其他情绪,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他注意到展兰举手投足间有股男人气,坐姿走姿,吸烟姿势,以及各种讨好话术,都是男人才能领悟到的。
至于她前世是犯了什么样的错才会有这样的轮回命运,苟铭不知道。但能和自己分到一个抽签桶,应该也是烂货一个。
都是烂货,谁也别心疼谁,她也确实没人心疼。
没两天,她屋里又来了人。苟铭在床脚瞧见那张脸,不忿地哼了声。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本事不怎么样就爱玩儿些油的,苟铭除了瘦猴最恶心的就是他。
展兰前些天伤还有些剩着没消,说不接待,但他憋不住裤裆那点破事儿,火急火燎的。
苟铭又哼了一声,狗货。
如果是半年前,刚刚遇到展兰的时候,她被折磨死苟铭都无所谓。人各有命,自己选的就是自己的孽障,他不心疼别人,也不指望别人心疼他。但坏就坏在,他知道了展兰这辈子的赖命和他脱不了关系。
如果她当时早去排会儿队,或者自己纠结之后没选狗,那躺在这伺候男人的就是自己了。
越想越郁闷,苟铭窝着挠挠痒。而屋里的男人已经油腻起来。
展兰长得就那样,看时间长了也就达到还凑活的程度,不是和他胃口的美女。
他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苟铭挪了挪屁股。
床上开始有动静,展兰装出来的娇滴滴夹子音让那男人激动。
说到底也是她自作自受,上辈子表现好点哪还会和他一个抽签桶,怪她自己,怪她自己。
苟铭耷拉起狗耳朵。
那男的要开始了,苟铭听见声音恶寒,觉得今天他的承受能力不太行,越听越恶心。
啵啵啵~
几声下去苟铭终于绷不住了,你妈的,嘬嘴跟拔罐似的,老子不奉陪了。
他爬起来准备从门缝里蹭出去,这男人办事儿从不关门。
刚抬狗腿,苟铭时刻关注的床上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了那男人的卡痰嗓音。
“这伤是怎么回事?”
喔?心疼女人了?苟铭停下瞬间转身,甩甩尾巴窝回床脚。赶紧的,滚出去,今儿本来就不合适伺候。
“你和别人玩儿的挺花啊。”
男人语气有些许不满。不是心疼的语气,更像是质问,苟铭立起一只耳朵。
“哥,那好久了。”
“兰兰今天是你的。”
“我的?你一共伺候几个,说说。”
苟铭尾巴也支棱了起来,他太了解男人的那股子占有欲了。
展兰同样很了解,开始撒娇和男人周旋。
“心里只有你一个,哥哥。”
“瞎话说得挺溜,小婊子。”
“一天一个都不够,是不是嫌我不能让你爽?”
这股子酸气,还带着臭,苟铭烦了。家里窝窝囊囊,靠着出来找小姐来建立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从地上爬起来,他决定瞧瞧到底怎么个情况。
狗头钻出,看见女人正在陪着笑,笑得牵强又清甜,她的粉底还是那么不合适。
“怎么可能呢哥,你一直是...”
啪,半句话没说满,苟铭看着肥厚的一巴掌抽上脸,断了展兰的讨好。不服帖的妆掩盖在了头发下,展兰低头捂住了。
苟铭已经听不下面的话了。
嗷呜~冲锋号吹响,呲起狗嘴,他跳上了床。
獠牙尖锐泛光,狗腿蓄势待发,梅花印蹬皱床单弹跳而起,犬牙差互,一口陷进肉里,严丝合缝。
“啊!!!”
苟铭咬下一块男人的小腿肚。
这场短暂冲锋在男人发出惨叫和苟铭被一脚蹬开后落下帷幕。
那晚不热闹,中年男人救护车都没敢叫,一瘸一拐走了。展兰被理发店管事儿的训诫到深夜,最终哭两声给人看了看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才被放回来。
现在在抱着苟铭慢慢顺毛。
“以前你呆屋里老老实实,今天倒是会表忠心了。”
苟铭磨磨牙,不吭声。
就这他还没撒气呢。
“咬了这一口,好在他胆小,怕家里老婆知道自己嫖小姐,不然我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苟铭脑袋低了点。
他确实有点不理智,但他是正义之士,出发点是绝对正确的。
“你被踹那一脚有事儿吗?给我瞅瞅。”
嘀嗒嗒——
雨棚子弹着水,和她声音一样。夜里很晚了,外面是雨,这城市不知什么时候能过雨季。
苟铭往她肚子上拱了拱。
“狗。”
展兰顺着,一遍又一遍叫他名字。
叫得嗓子有点儿哑,苟铭扇扇耳朵算是回应了。然后耳尖感受到了一点点热坠下来,湿湿的。
“狗。”
她又叫了一声,像粗糙的干布,苟铭一声没吭,也没有回应。只知道小雨淅沥得缠绵。
女人慢慢低头,在半大的小狗头顶轻轻落下一吻。
“谢谢。”
苟铭已经长成中型犬那么大了,加上有伤人前科,他不能在养在屋子里。展兰就给他在后门边搭了个狗窝,金字塔形状的。
苟铭没事还是会往展兰屋子里跑,只是不会在接客时出现,也不再伤人,老实得很。
一切都是因为前些日子展兰抱着他说,还债的钱快凑够了。
“凑够了就出去找个正经工作,上辈子和哥几个走南闯北经商下海,没少干生意,懂得怎么营生。”
展兰当时兴致勃勃,还承诺给苟铭买名牌狗粮。
有了展兰这句话,苟铭狗仗人势,问隔壁屋二妹子讨饭时都狂了不少。
“兰姐快要熬出头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大胸妹子温柔。
“干咱们这一行的,清白不了,出去了只能被人说道。”
萝莉音妹子真实。
“那又怎的,找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行了,怕他们干啥!”
黑长直爽快。
苟铭吃饱喝足,翘着尾巴听她们的想法,越听越觉得未来很有希望。
“兰姐家里不还有个老妈得养活。”
“她老妈什么病?”
“不清楚,气出来的。”
“哎,这人迟早会走,说句不好听的,她妈就算没了,兰姐也还年轻,好日子在后头。”
苟铭郑重点点狗头,这窑子里还挺多人才。
他摇尾巴往出走,准备回狗窝里睡个安稳觉,最好再做个美梦。
身后女人们还在絮叨。
“那兰姐还要干多久?”
“不知道,应该再接几次就够了吧。”
“那要是接一次...”
啪嗒--
狗屁股关上了门。
又到了一年雨季来着。
苟铭想起自己刚来这儿的时候,连着下两三个月,他的每根毛都是湿的,因此很久的时间里他都讨厌雨天。
但现在好多了,那狭窄的雨棚子几个姐帮他撑宽了不少,展兰给狗窝搭了油布,密实不漏,下面铺了两层碎布缝的布垫,很干燥。
鼻腔嗅着雨水的土腥味,还有些理发店内的劣质香,苟铭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今晚她接的谁呢。
雨大了。
这一夜苟铭好像回到了轮回境里。
像是羊水,那里没有时间,他游荡在虚无中,浮沉于无妄里,它还闻到了消失了许久的味道,带着一股鱼鳞的腥臭。
是个……他努力分辨,男人的味道。是展兰收养它的那一天,在隔板后,他闻到的那个男人的味道。
苟铭瞬间钻出了狗窝。
那个有钱但又极其变态的男人,除了展兰,没人愿意接他。
展兰的信誓旦旦还在耳边,苟铭明白了她想干什么,为了一点钱,老命都不要了。
“进去有一会儿了吧。”
“不是说受不住了再不接了?”
“接这一次能赚好几次的钱,算一算她马上就能赎身了。”
“真的?”
“嗯哼。”
展兰没给他说过自己要接瘦猴,苟铭在房门口转圈,听见里面已经有了点动静,不算大。
“狗,你别烦。”
“坏事儿了兰姐今晚纯白干。”
一个妹过来扯他,苟铭不愿,在门口吠了起来,玩儿命地叫。瘦猴最后一次来就是靠他的叫唤给撵走的,展兰在里边会明白他的意思。
里面声音也大了起来,听起来是挣扎。苟铭急了,谁来咬谁,吠得一声比一声大。
“狗祖宗,别叫了,人都在里面办上事儿了,你越叫兰姐越受罪。”
黑长直过来费劲拴上了他的狗嘴。
激烈的狗叫发不出,还剩独有的狗在怒火中才会发出的闷哼。黑长直遏制不住他,苟铭在挣扎旋钮时,一根细细的绳索扼在他的脖颈上。
苟铭哽住,看到了管事男人的脸,老实而平淡。
“你没发现吗,你叫得越大声,展兰被折磨得越厉害。”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了。
可能是日子过得太顺心了,让苟铭忘记了很多事情。
比如展兰只是一个给钱就能睡的妓女。
比如他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土狗。
狗叫没了,女人的尖叫变成了哭嚎,又变为了沉寂。苟铭在门口站了一夜,门被撞开时,展兰倒垂在床脚的青紫肿胀的脸和他对视,眼仁瞪得奇大,一半的脸发黑向上蔓延紫色,终结于脖子的上圈圈黑痕。
在他最爱窝着的床脚,他看着展兰,展兰也看着他。地上散着断了的绳索,他脖子上也有绳索。但他与展兰唯一的区别是,他没被勒死罢了。
理发店难得热闹,姑娘嚎叫声一个赛过一个。苟铭一声没叫。静静看着床上男人的长发,里面露出一泛红的眼。
已经长成中型犬了,他告诉自己。
于是沉默着对着男人扑去,咬上了他的脖子。
红色嘀嗒嗒,和着雨滴弹奏,姑娘的嚎叫声更大了。
雨没有停过,好像下了四年。
苟铭站在雨里,每一根毛发都沾着水。救护车轮胎碾破积水里的光束,从他身边路过。他咬死人了,但没有人抓他。
这个窑子里,所有人似乎都和他是一伙的。
“狗。”
有人叫他,是理发店的管事儿男人。
“走吧。”
他被带上了车。
“带狗干什么?”
“她养的,带过去送行。”
“死了已经?”
“差不多,二梅在救护车上,说没希望了。”
苟铭一动不动。
“店里怎么办。”
“去警局找小六挡一挡,再去城南避几天。”
车打了个转,红灯45秒。车里涌起烟味,和展兰劣质女士烟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女人欠的什么债?”
“乱七八糟,有她妈的药钱,她爹赊的帐,七七八八杂费。”
“她爹呢?”
“早没了。”
鲜少有人谈及展兰的过往。
他们都是一样的。苦情故事会勾起所剩无几的怜悯。怜悯带来施舍,施舍成为牵连,牵连萌生感情,人与人也就掰扯不清了。
但人死了,就可以畅谈起来,用可惜的语气,品味转瞬即逝的悲苦。
“零几年她老父在北边君山煤矿上工,累死坑里了,没赔几个子儿,老母气出病,把闺女卖来了。”
“君山煤矿?”
“儿子被卡车撞死那煤老板的。”
“哦,那我知道了。”
红灯灭了。天空打了闪,大雨把城市倾倒。
这个世界是永生而循环的,苟铭想。缘起缘灭,罪孽生于罪孽。
或许他不该选择狗,或许最初的那个雨季,他不该躲进坟堆,不该来到这里。
但一切都晚了。
医院快到了,还有几条街。展兰带他来打虫时到过这里,那天和今天一样,湿漉漉的。
苟铭望着窗外,他讨厌每个雨天。
拐角红灯45秒,夜间城市车水马龙,雨刮器慢慢地磨蹭,打断所有的瓜葛,腾出苍白的时间。
车里的烟味儿淡了。
“没关窗吗?”
“关了。”
“怎么感觉有水……”
管事的转头,看到雨水斜进洞开的车窗,糊了满座。
狗没了,空留卡车呼啸而过的尾声。
两世一个死法,也算浪漫。
阎王案还是那么高,不同的是轮回签变多了,虽然最后两个依旧是妓女和狗。
“和我一起死的女人呢?”
苟铭摸索着轮回签,他不着急选。
“谁?”
“展兰。”
“刚死,在后面。”
“唔。”
又死一次,排队还这么晚么,苟铭觉他没有一点上进心。
“后面第几个?”
可惜魂魄不能回头,他们还没正式见过面。
小鬼愣了一下。
“无可奉告,这是规矩。”
“行吧。”
估计是怕轮回秩序被扰乱,苟铭理解了,轻轻呲牙笑了起来。
“妓女。”
你不愿,那我选好了,不要再怨我了,展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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