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去,驴歇息他们歇息,驴走他们撵着驴尾巴。
窑沟子在最西边,去一趟要翻几座山,自行车座在坑洼土路里要把人颠成八块屁股,他们早早放弃了,掐把儿推着走。
怎么说呢,铁驴不如真驴么。
“赵叔,一天能走到吗?”
女同志腿走得打颤,粗亮的麻花辫和眼神一起蒙了灰。
转脸老赵头要闲适得多,驴车前杠上歪坐叼根烟斗,一条腿耷拉随板车摇摆,走一路唱一路。
“一天?你坐慈禧那畜牲拉的火车,一天就能到。”
“那,是还要多久?”
“早着。”
嘹亮一嗓子,鞭闪在半空,驴也跟着叫了两声,悠悠在满眼的黄土崖里回荡。
邢炜扭头对崔媛嘱咐两句,拎过她身上的蓝碎花包袱撂到车顶子上,小跑上前。
“你这驴车,能多坐个人不?”
老赵头一个木箱车拉几个村的货,里面塞得满,上面用麻绳系着两半袋子面,几匹布,两段红纸,东西不少,但瞧着还是有点空隙能坐个人。
“不能。”干干脆脆,老赵头在让人失望这块从不让人失望。
邢炜眉头一皱,蹦脚跨上了驴车横杆杆:“咋么不能,上面这么大的空,女同志跟不上体谅体谅。”
“我运这么些东西,压坏了你给我赔?”
“那顶上不是有木板子。”
“木板子薄,准压坏。”
“这女同志还没面袋子重,来俩都能撑。”
邢炜是个糙汉子,急起来虎头愣脸,说话冲得很。老赵头斜眼看人,也不气,吐出来烟嘴,笑出黄牙。
“你又晓得人家多沉,你搂过?”
邢炜长得邪但是心里纯情得很,一愣,“腾”地脸如火烧,瞧车后头看看,声音压得低低骂咧出来。
“你个老汉瞎说甚么,人家是老师,不是你炕头的婆娘!”
老赵头哼一声,甩出鞭花。
“受不了就回去,我的车顶不坐人。”
邢炜从车杆杆上蹦下来,迎面瞧见了崔媛亮闪闪的眼睛。
“邢队长,好说话吗?”
城里来的姑娘细皮嫩肉,可怜巴巴的。
邢炜当时答应了把人好好送过去,加上男人那点责任感,再加上怜香惜玉的小心思,觉得不能让人家失望了。
“能成,你去那边,上车顶。”
刘指导在走前教给他的,谈不妥那就不谈,看这老汉能不能拦住他。
姑娘踩上边缘,扒拉住木箱子凹槽,邢炜托着鞋底一个巧劲儿把人送了上去。
驴车上的木板子吱呦吱呦两声,老赵头耳清目明,一下就感受到后面的动静,转脸时姑娘鞋底子都上去了。
“你这碎怂!”
“您看看箱子塌了吗,我说能坐就是能坐!”
邢炜拍拍手跑回去推自行车,脸蛋灰扑扑的也没挡住那股子狡黠。扶住木箱边,抬头看眼上面坐的女同志,对老赵头嬉皮笑。
“崔姑娘你坐稳当,莫把赵叔这点家财弄坏了,人可心疼。”
老赵头脸色不好,现在皮都要耷拉下来。他从横木杆杆上半站起来看一眼坐着的人。两个面袋子之间有空隙,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坐下,稳稳当当。
眼睛不知盯在哪处,没说啥,甩了一把鞭子,对罪魁祸首喷起了口水。
“碎娃蛋子,我就不该带上你。”
“你本就没想带我,装什么老好人。”
“你别跟我犟,我这鞭子迟早抽你。”
“来么来么,你试试。”
你来我往,前面俩人拌嘴,顶上崔媛听着对话捂嘴笑,后面跟着扶自行车,因为听不懂土话沉默着的彭留洋。
前路依旧漫漫,日头渐渐往西走着。驴蹄子伴铃,人开始懒散起来。崔媛无神看着一路走过的黄土坡,千篇一律,刚刚准备发展的国家还那么贫穷。
“顶上晃,坐稳了。”
恍惚间听见前面赶驴老头缓慢的叮嘱,这算是关心吧,她老实扣紧了边缘。老赵头犟是犟,但还是个好人。
日头斜了。鎏金弥漫在黄土上,几人的影子慢慢伸展,于风干的土壁刻上剪影。驴的鼻息随鞭鸣波动,迎着西边日头,终于他们走进了稍开阔些的地带。
“前面歇一夜。”
老赵头烟斗磕了磕,枪尾巴指向遥遥壁上的几孔窑洞。
“那村子,我要送货。”
村子不小,百来口人,叫刘庄。
邢炜也是窑洞里生的,但他家在镇东边的邢家村,西边几个庄从未来过。
老赵头的驴铃哩哩啦啦进了村,邢炜扶崔媛下来,转头对上一棵老树底下蹲着几个男人,迟暮里看不清他们的脸,当下的黄黑天色照得人暗压压,渡过树的残光打下来,如青铜人像。
没动,不知是不是在转头瞧着这边。
邢炜也看他们,拍拍老赵头的肩背。
“俺们几个住哪儿?”
住哪其实都行,睡黄土地都没问题,但要顾及着女同志。
“自己想办法,我还能包吃包住不成。”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说罢便不理人,鞭尾根戳一下驴,嘚儿一颤,往村子深里走去。留给他们个驴屁股,甩着细尾巴。
“瓜皮。”
邢炜啐他一口,蓝白花包袱自行车上拿下来,递过给崔媛。
“我去找村长,让他们腾地方留宿你一夜。”
“那你俩呢?”
“我俩跟着老赵头凑活凑活,啥时候走啥时候叫你。”
喊了一声彭留洋,这一路他累得够呛,打理好好的头发被灰土吹得毛糙,板正的裤管蹭不少黄土。
“你跟着那老汉,我带崔媛去找村委安置,莫让他丢下我们跑了,猴着呢。”
“好的,我会的。”
推推眼镜,像是天大的任务似的,他蹬上脚蹬子马上跟了过去,只一小会儿就只剩下个背影,能看出脊梁骨都在使劲。
“瓜娃。”
邢炜看他呆头呆脑乐了,别开自行车撑脚看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背影,招呼崔媛上后座。
“走吧,天黑了找不着路。”
“好嘞。”
自行车载着两人,摇摇晃晃跟着驴蹄印,往村深处走去。
看来是到饭点了,自行车走过的地儿,能瞧见几个窑洞门口坐门槛上端搪瓷海碗,就着馍馍蘸菜水的老头老汉。
这个天色,他们背着窑洞里射出来的油灯黄光,只能看清眼白牙齿,盯着自行车上的两人瞧。
邢炜被注视着觉得浑身不舒坦,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崔媛城里长大的,更没瞧过这么个场景,拽拽他的后衣尾巴。
“看得人发毛。”
“习惯就行了,穷山沟沟十天半月没有一个过外人,来一个,那第二天全村就都知道了。”
拐个弯,谁家的小子跑着玩,瞧见自行车追着赶着,拿土坷垃砸人。
“去去,找你娘。”
小娃追车停了一下,在邢炜以为他消停了的时候又撵了上来,拽住了崔媛的蓝白花包袱。
“你当我娘。”
崔媛呆了一下。
“能找到村委吗?”
“村委门口都得立牌子,肯定能找到。”
崖壁上大大小小的窑洞,能从门头看出来谁家有钱谁家穷,有的就黑咕隆咚的口窑,有的装了木门扇,镂空的贴着去年的对联子,这就是富户了。
一般村委会看起来都漂亮些。
说着,邢炜脚剌地慢了下来。
“你瞧,这不。”
不远,是挂着白漆糙木板子,刻着刘庄村村民委员会的一口镂空木门头的窑,里面还有灯火。邢炜叫一声,拍了拍敞开的木门。
“有人在吗?”
听见响,土窑里布鞋底子拖地声音摩挲一阵,邢炜见到了出来的两个男人。
是刘庄的村干部,一个书记,一个副主任。
事情很顺利,两个干部支持他的工作。
“就让支教同志住王婶子家吧,老汉没在家,现在家里就两口人,住着也方便。”
副主任走在前带路,邢炜和书记攀谈起来。
“去窑沟子可不容易,你们怎么去?”
“老赵头知道路,我们就跟着。”
“老赵头?”
“就那拉货的。”
“我知道他。”
书记停了一会儿,夜里看不清脸,邢炜听见淡淡的下一句。
“他常去窑沟子。”
村子不大,安顿好了女同志,邢炜在一口窑洞门口的老干树底下瞧见了那两个人。
自行车子歪停在树底下,老赵头开了木箱子给人卸货,黄黑皮肤像刷了层大油,沁出来汗水成点浸入汗衫,彭留洋在周围转着,想帮忙但好像不知道怎么下手。
邢炜没他那么好心眼,懒洋洋倚着土墙看戏。这家买的东西杂,几匹绸亮的红布,纸包了大大小小的瓶罐子,在窑里透出的光下异常漂亮。
应该是办喜事儿。
“不用你帮忙,碍手碍脚。”
依稀听见老赵头这一嗓子,估摸彭留洋应是被嫌弃了,瞧他往后退两步,然后站在了原地。
邢炜看这才慢腾腾走过去,算是某种伸张正义,歪倚在老赵头的驴车旁边。
“帮忙你还不乐意,好心当驴肝肺。”
驴摆摆尾,放了个屁。
夜色裹挟老汉的肌理,沉默掩埋进货物的碰撞中,没人搭理他,老赵头也好,他身后的彭留洋也好,气氛凉飕飕的。
说错话了?也没吧,邢炜估摸了一会儿自己哪个字不合适,想半天没寻到由头。
那换个话题得了。
“老赵头,你夜里怎么睡?”
“驴车。”
“还怕人偷你的货不成。”
“驴丢了你赔给我,我就睡别地儿去。”
“你爱睡哪睡哪,我管你做甚。”
两句话便斗起来,远远的西边土路刮来了风,和几声空荡荡的狗叫,似乎热闹了些。
“那彭留洋,咱俩怎么解决。”
还在那里干站着的年轻男人动了一下,慢慢指了指对着的卸货这家的窑洞。
“这家阿公愿意让我们住一夜。”
嚯,运气真不错,邢炜心里有了着落,过去拍他的肩。
“歇好睡好,明儿还要奔波一天。”
一半脸在黑暗中的年轻男人点头,扶了扶镜框,喉咙里发出了淡淡一声。
“好。”
月儿弯。
消了最后一丝灯火的黄土坡上稀朗的星慢慢闪烁,夜终于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