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不打算当导游。
“沿路往西走就是村长家,我送货去了。”
铃铃铃驴转个弯,剩下三个没有目的的年轻人站在村口面面相觑。
“你不是找对象,去村里学校看看。”
一路坎坷终于抵达,西天取经要见到如来佛了,彭留洋反倒有点扭捏,推推眼镜。
“但好久没见了,我这也不合适……我想先收拾收拾。”
他指指自己,因为一直老实话少,提起个要求看起来分外局促。
邢炜和崔媛把视线缓缓挪了下去。
板正的裤脚往上扁两扁,一边长一边短,沾着干了的土痂,上身衣服颜色已经掺了黄与灰,头发一边塌一边拱起,耷拉下一丝挠到沾了泥指印的眼镜片子上。
一连几天连轴转赶路,大西北的天气干燥裂了唇纹,土路土墙土壁把他染黄不少,刚来时那一身洋气已经寻不到一星半点了。
邢炜不觉多邋遢,但他是为了见对象,看起来确实不大合适。
“那你找个老乡家,去拾掇拾掇。我带着崔媛去找村里的干部,看怎么安置她。”
“然后收拾好了出来找我这辆自行车,谁家门口有自行车我们在谁家。”
刘指导带出来的,邢炜下命令简单干脆,彭留洋点头没意见,于是自行车撑脚蹬起,抬腿跨上去突出一个英姿飒爽。
“走。”
窑沟子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小,看规模稍只比刘庄次点,但穷得厉害。
家里条件怎么样,最先看的就是那口窑,门头和造窑的材料越好家境就越殷实。
刘庄有不少家,砖砌的窑,实木门头糊着明纸,双开木门的门洞又大又宽敞,有的外面还增建了几间砖头房或者木棚子,堆着木柴养着畜牲,排面又敞亮。
窑沟子就不一样了,过了这么几家,多是土窑,土窑是夯土墙,经年累月的风化侵蚀后会掉下来沙土,外立面已经坑洼。
顾家的给掺掺黄泥填一填,弄得一块颜色深一块颜色浅像狗皮膏药,不顾家的就那样凑活着住了,总之没有塌。偶尔也能看见几家条件好些的石头窑,门洞镶着两片门板子,耷拉已经被摸黑的几片蓝麻布门帘。
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身处其中时,这般萧瑟景象的冲击感还是无法轻易消化。
自行车的声音带出来不少好奇的村民,从那土窑里露出一半脸,往外瞧着。
邢炜在一户门口扳刹住,老赵头也没告诉他村长家是里面第几家,这上哪去寻。
“你等着,我去老乡家问一问。”
“好……”
崔媛脚刚着地话没说完。
“啪——”
像是一巴掌掴到脸皮上,邢炜停车的那一户人家的门板子重重合上了。
空气安静的有些微的尴尬,这样的动作很明显,在防人呢。
按说邢炜长得挺帅的,那么高一个精神小伙子,也不像贼。崔媛拽了拽他的袖口:“算了,换一家吧。”
邢炜忍了火气。
“瓜皮。”
但邢炜骂的有点早了,不止那一家如此冷漠,下面停靠的几户只要见他们有点想要靠近的迹象,门板都关得毫不留情。
“这是怎的了?”
邢炜低头看看自己,穿得虽不干净,起码严严实实,也不像个二流子。
“这里和外界交流得不多,见到外人难免警惕吧。”
崔媛收回和一洞门窑里的男人对视的目光,这里每一口窑都像藏着一双眼,他们在明,眼睛在暗,像是某种防御,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下一家就别下车了,就站在院子外面问。”
“那也只能这样了。”
别开撑脚,邢炜推上自行车,最后朝土窑看了一眼,正对上了偷瞧着他们的那个男人,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他转回去估摸两下,摇摇头,转身向下一家进发。
这一户的和前几家不大一样。
石窑开了孔气派的雕木门,两扇门页大开着,上下左右是镂空的糊着明纸的木窗和门头。
一个老汉叼着烟斗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眯眼吸旱烟,太阳照着,懒洋洋的。
门口拴着的狗一直在叫。
邢炜也不弯弯绕饶了,隔着小院子,冲门口的老汉喊起来。
“叔,我问问,咱们村的村长家在哪呢?”
旱烟吐出来一圈,石墩子上的老汉眼睛眯出了一条缝,半瞧着院外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我就是。”
自行车链条剐蹭出不小的声响,但这次路过各家各户时热闹多了。
“没想到镇里这么重视我们窑沟子,又派了一名老师来。”
有村长在身边,那些个大门紧闭的人家又探出了头,还有几个搭上话的。
“老姜,去哪呢?”
“带新来的支教老师去村里的学校。”
“哦...好,好。”
村民稍微热情了一些,但也只有一些。邢炜以为会引起不小的反应,起码是欢迎欢迎吧,但那几人只是微微笑笑,干巴巴的目视着他们远走。
进入这个村子以来,邢炜纵使粗线条也能感受到一丝怪异。他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但所有的人,所有的物,村头的枯树,树上的黑鸟,乍然紧闭的烂木门,木门后隐藏的眼睛,狗在汪汪叫,地上村长磕掉的烟斗灰。
一张一张携带着声音的画像跳过他的大脑,朦胧着掩盖着什么。
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舒坦的诡谲。
“咱们村子里有多少要上学的孩子呢?”
姜村长在前面走着,个子不高,年纪大了略微佝偻着腰,旁边是崔媛,他们路上偶尔会谈谈话,多是和学校相关。
“有七个要读书的,六个男娃,一个女娃。”
“都多大了?”
“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岁。”
“那年级差距有点大,上课要看情况分开。”
崔媛已经开始上心在这里的工作了,七个孩子数量不算多,但年纪差距大,接受知识能力不一样,要下点苦功夫规划一下。
“我和夏老师可以一个带高年级,一个带低年级,还要给学生们搞好课程安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邢炜觉得佝偻的老头脚底停了一瞬,极为短暂的半秒钟,又恢复了慢吞吞的走姿。
没有说什么,往村子的最西头走去。
条件比想象的要艰苦得多,所谓的学校不过是两口土窑,外面两个泥巴糊的两个吃饭台子,木头架子搭着矮矮的球筐子,崔媛猜测那是用来进行娱乐活动的。
两个土窑,每个的门头子上用白粉笔写着不同的用途,班牌看着还比较新,在凹凸的干燥黄土上娟秀。
崔媛推开了右边那间写着教室的门。
土搭的讲台,墙上是黑泥糊出来的黑板,下面几张破旧木桌木凳,高低不一就算了,一张断了腿的板凳还是用的是粗树枝修补的。
“今天没人上课吗?”
这个时间是下午正中,应该还不到放学的时候。
“没。”
村长摇摇头,没解释,往左边的门指了指。
“那是办公室。”
一样没好到哪去,一张桌一把凳,角落是个生了锈的铁架子红底鸳鸯搪瓷盆,估计是谁家结婚的物件送过来给老师用了。然后便是土地土墙,积着灰让仅靠门洞取亮的窑更加晦暗了些。
这房间,邢炜环视一周,唯一能说的过去的就是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几摞书,细致地按照大小排列,下面垫的红格子桌布,看着就是姑娘家仔细收拾出来的。
邢炜也过过穷日子,但这地方比他们想象的更夸张些,不讲究粗人或许能凑活凑活坚持下去,城里来的女大学生左右吃不了这种苦。
“这还有学生的作业本。”
摞着的书有一小沓田字本,卷起来的边被压平过,崔媛翻了几页,纸张经过反复使用已经被橡皮擦薄擦烂不少。
“作业本上都落灰了……”
拈一拈指尖,崔媛微微抬眼,视线从贴着拼音图的土墙,到干涸的脸盆,最后落在板凳上。
“夏老师不在这办公吗?”
否则本该有人气儿的地方,为什么会这么多灰呢。
崔媛转身看向门口,邢炜和她对视着,他们眼里有相同的东西,她错开目光,看向了佝偻着腰的老村长。
平淡干裂的眼,是缝在棕黄色褶皱牛皮纸上的两颗纽扣,和一路上的黄土一样,厚重而沉闷。
烟斗从裤腰上别下,他嘬两口,缓缓走到积了灰的板凳上坐下,也没有擦,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
“不在。”
烟从鼻孔与上颌一齐蔓延出来,佝偻着腰的老汉抽着烟没有说话,另外两个人同样,他们在等这个简单问题的答案。
老汉短直的灰白发根像一板银针,烟缭绕着一圈又一圈,小小的窑洞三个人的气流盘旋着迸发,融缩进一粒粒被飘荡的尘埃。
等了很久,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那她在哪?”
崔媛声音淡了起来,轻飘飘的,邢炜莫名的说不出话来。
村长腮鼓动一下,想说又没有说,吸了口烟。
“她,”
邢炜觉得,从来到这个村子的那一刻起,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像是包了层纸膜阻挡着他们。门后半露出的眼白,远远观望他们的村民,布满灰尘的教室,与现在脚下的一方窑。
烟散不干散不净,飘啊飘,邢炜在缝隙里,依稀回想起了来时路上,一只划破长空的飞鸟。
他似乎已经能预料到什么了,暂时的静谧暴露出梗在喉咙里的猜忌,他说不出来。
他看到了慢慢攥紧的崔媛的手指尖,她应该和自己一样预感到了什么。
姜丘山拱出很长的胡茬慢慢鼓动着,烟嘴僵在半空中很久了。
崔媛红了的眼角盯着他,他也终于回视过来。
悠长的叹息赶走了缭绕的烟,在漫长的沉寂后,邢炜终于听到了缓慢而又干哑的一句话。
“那闺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