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裂开的泥巴。
“她那天说,去看看宋燕家不想上学的娃娃,然后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学生上来学校,等了很久也没见她来出现,才知道原来一夜没回。”
“宋燕说那天夏老师确实去家访了,天黑之前走的,她也闹不清怎么回事。”
“后来,我们就顺着路去找,看见了离宋燕家不远的山路滑落了一小片土,还有几根衣裳线头挂在山路下的树枝子上。”
“我们想,这人八成是掉下去了。”
“下山去找了吗?”
“那山沟沟下不去,绕着看了几天什么都没寻到。”
邢炜弓腰蹲着,拈着一块石头在地上碾转,那已经被他碾出了个小土坑。
啐一口,想骂人。
崔媛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板凳上,她脸上的呆滞还没有下去。
她所在的这个屋里,虽然简陋,但能明显感受到主人生活的有多么认真,现在却告诉说人不在了,让人怎么接受。
沉默在蔓延。
邢炜肩膀卸了劲儿,站起来抻抻腿。当警察生啊死啊的多少见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压制了心里那股子惋惜。
支教的老师没了是不小的事情,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人的死因搞清,尸体找到,给派出所通报这边的具体情况,过来协助办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起码要有个善终。”
“而且,”
邢炜叹口气,眼下还有件残忍的事要办。
“跟着我们来的另一个小伙,就是夏老师对象,要怎么给人交代。”
村长烟灰磕了一下,磕出几撮灰。
“能找到那是最好,我们也想让人走得体面些,但村里地势本就高,掉下去那里的山坡下不到最底下,不好找啊。”
“不好找也要找,没尸体,那人就是没死。”
他斩钉截铁,手里的小石头扔到墙上,弹到了门边,撞到了什么,又弹了回来。
笼罩着悲伤的窑洞在石子轻轻的弹跳声后陷入了瞬间的死寂。
邢炜的视线慢慢从脚边的石头转移,顺着压实的干土地镶嵌的黑影,顺着与黑影交汇的脚尖往上,看到了彭留洋脏兮兮的眼镜后那双墨黑的眼。
“谁死了?”
彭留洋的遭遇和邢炜他们几乎一样,想找户人家洗把脸,遇到了不少暗中的窥视与拒人千里外的冷门板。他最后放弃了,想直接找夏婧,问几个村民打听下落,但所有人听到夏婧的名字都露出怪异的神色。
最终是一个老太告诉他,去村西学校看看吧。
“你先冷静,事情还没有下定论。”
常用的安抚话语,给了点希望,其实都不相信那点希望。
彭留洋腿软了,一屁股坐在了门边,往往在面对至亲至爱人突然离去时,悲伤并不会迅速涌出,因为人在这一刻是无法反应过来的。
嘴张开又合上,没能发出一丝声音,低下头慢慢摘了布满灰尘的眼镜,僵住,牵起一点衣角慢慢擦,没灰了还是一遍又一遍。
邢炜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知多久,哽住的喉咙发出极低呜咽,像是和空气中的幽魂对话。
终于镜片上落了两滴水,溅出两朵花。
安慰的话语堵在了嘴角,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最后呢喃了一句节哀。
“这是夏老师的对象?”
“他是。”
村长叹息吐了一口烟气,视线从门口坐着的男人身上收回来。
“原来夏老师还有对象…她的后事也算有亲人能在场安排安排了。”
“先不要说什么后事,人的尸体没找到。”
崔媛拍拍裤子站起身,扯了一把邢炜。
“你跟着赵叔回派出所,叫你们所里过来搜查。”
“行,那我今天尽……”
“老赵头已经走了。”
村长起身,烟枪里的火星时隐时现,邢炜愣了一下,嘴里那半句话没说完。他忘记告诉老赵头从窑沟子离开的时候等等他了。
“他怎的走这么急?”
“他每次来都是送完货就走,现在估计已经过了一个山头了。”
“那赶不上了?”
“天快黑了,怎么赶得上?”
“你们村还有没有认识路的,找个带我出去。”
“本来有,后来死了一个,再没人愿意出山了。”
烟星子一点点红亮,姜丘山像是回想起什么往事,混浊的眼睛盯着土墙的某一处。
窑沟子是有年轻人愿意跟着老赵头走山路的,都是想跟着拉货挣钱,但往往跟了十天半月,就都觉得自己有本事单干了,开始自己走山路。结果是要么迷路,要么走到一半看着满眼的黄土峭壁没了胆子,选择原路返回。
后来有一个男娃,掉崖死了,也再没人愿意干这差事。
窑里又安静了,坐在板凳上呆滞的崔媛,站在正中间挠头的邢炜,瘫倒在门口的彭留洋,三个鲜活的年轻人笼罩着死的沉寂。
“老赵头什么时候会再来?”
“看他要运多少货,有货大半个月,没货就晚些。”
邢炜呼出一口浊气,胸口好受些,时间不算太长,能等,而且现在这个情况把崔媛一个人扔下他也不放心。
“崔媛你先安心教书,我等到老赵头来再想法子和队里联系。彭留洋,你明天和我去夏婧出事的山头看看。”
“嗯。”
门口低头的人脖子没了劲儿,慢慢点头,邢炜没再说什么,其实他们已经默认死亡了,只是想找到尸首下最后一封判决而已。
已经要入秋了。
窑沟子的夜来的很快,没有通电黑得有些瘆人,一路上偶尔能借着村民家里透出来的煤油灯看清一点路。
“还行吗兄弟?”
邢炜和彭留洋走在最后,到夜里天黑的厉害,什么都干不成,又考虑到这大半个月他们都走不出去,学校那里条件差连个土炕都没有,村长带他们安排住的地方。
彭留洋没说话,邢炜没出声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前一天还期待着相遇,今天要面临天人两隔。
节哀说了很多次,他听了,还是一声不吭。邢炜知道这股子难受劲儿,老娘走的时候他也是哭得昏天暗地,心里难受啊。
“崔老师住这户吧,我去和她说说。”
前面黑暗里依稀能看到轮廓的佝偻老头停了下来,悬空的一闪一闪的火星亮光指向一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窑。
邵二婶子家,老汉修窑的时候摔死了,剩她自己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娃。
商量的很快,门板打开他背着光招呼了一声崔媛。
“邵二婶子愿意,你以后就在她家住着吧,哪里住的不习惯说一声。”
“好。”
蓝白花包袱提起来她往光源里走,路过村长的时候听到了他最后一句嘱咐。
“邵二婶子是个哑巴,说不出话。”
确实说不出话,土窑里光线很暗,崔媛看着面前给她打手势示意的女人,尽力理解着她的意思。
“俺娘说让你睡炕上。”
脆生生的一句缓解了崔媛的尴尬,她转头看见了炕上耷拉着腿晃悠的女孩,抱着一本花皮子破书,仔细看好像是一本给小孩儿看的外语画册。
崔媛猜那是夏婧带来给学生看的,这种地方没哪个会让自家小孩学外语。
“你叫什么名字?”
“姜果。”
“你也姓姜?”
“俺们村姓姜的最多。”
“你上学吗?”
“本来上,后来老师不见了。”
“嗯。”
包袱放板凳上,她这才注意到窑洞里的环境,土窑和几件盖着布的破木家具,洋芋堆了一小堆在墙角,墙上挂了串苞米,收拾得干净,但挡不住穷苦。
“婶子,有什么活我能做的,尽管告诉我。”
崔媛想帮点忙,左转右转发现邵二婶子动作太麻利,她倒像是去添乱了,最后安生坐回炕上。
套着被子的女人干枯的手指停一下,不会说话,只有村妇特有的腼腆的笑,慢慢摇摇头,比划了几个手势。
“俺娘说不用你做,她自己就行。”
姜果瞧着很活泼,两只辫子随着说话时的动作甩动。
崔媛还想再争取争取,婶子已经把被子套好铺到了床上,她不会说话只是沉默埋头铺床,灯光映射沧桑又柔和的侧脸。崔媛的话就憋嘴里了。
鸳鸯的红褥子红被子,一瞧就是结婚时纳的,叠放在炕的最右边,那是她睡觉的地方。
邵二婶子家一共就两口窑,一口睡觉吃饭,另外一口砌着灶堆着柴,那是做饭用的窑洞,茅房是窑旁边单独搭建的简易旱厕。窑少,外加当时家里人就那么三口人,就只有一个炕,她一个人一个被窝安排睡在炕的右边。
邵二婶子示意一下去了外边,看起来是闲不住的人,崔媛也累了,今天只是她来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天,接连而来的打击让她精神有些疲劳。
“你能看懂你娘的手势?”
“当然能,我天天看她。”
“那能不能教教我?”
“行。”
外面夜色很深了,暗黄的窑洞里老师学生调换了身份,崔媛记着一个个动作,也不算太复杂。
“这样是要吃饭了,这样是她要去地里干活……”
“你自小就和你娘这么交流吗?”
“不是,前年才开始的。”
“那……”
崔媛意识到了什么,脱下的外衣放在床头,看着灯光下女孩明亮的眼。
“你娘本来会说话?”
“嗯。”
姜果眨巴着眼睛,稚嫩的面孔下,话说得轻飘飘。
“我娘的舌头,前年才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