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秦

优雅

窑崖【三】


首章  



满日的灰在夜里落尽,清晨日头升起时吸一口气,通体清朗。他们在刘庄村西口启程,挺热闹,人驴扬车子,混乱着客套着。


“回吧主任,甭送了。”


“好。”


主任给他们打了路上喝的茶水,最后说了句“下次再见”。


邢炜摆手做最后的道别。



“邢警官,阿公走了。”


背骨被顶了下,彭留洋手指尖指向走出好远的驴车。老赵头一声不吭自己走了,留下个晃悠的驴屁股,看起来没想等他们。


“这…撵上。”


想骂人忍住了,他上自行车,招呼彭留洋,彭留洋大抬腿跨上另外一辆往老赵头的方向麻利蹬过去。


“崔媛,上后座。”


他想着后座一传来重量就开始蹬,然后加马力赶上那驴车。但半晌,也没感受到自行车沉那一下。



“崔媛?”


被叫到的人掂包袱站在原地,一尊杵地里的泥像,发呆愣神呢。


“醒醒,愣什么呢?”


大手在眼前扇一扇,亮圆眼睛中的呆滞被打破,魂终于回了过来


“啊,走吗?”


“早走了,剩我俩了。”


老汉身影越来越远,还有彭留洋骑车费力的脊背。崔媛赶紧坐上后座,道了几声抱歉。


“睡窑洞睡不好吗?”


“不是,睡得好。”


自行车轮子转动起来,带起黄土,在尾端慢慢消散成了雾与烟。


“只是听了点事情。”


邢炜汗衫被吹荡起,听见了风里的声音。


“你慢些。”






刘庄村是一路上他们停下的第一个村庄,虽是第一个,但他们走了整个白天,路程已经非常远。这个村离窑沟子不近,但相比于更遥远的黄集镇,稍微要对窑沟子熟悉一点。


“我昨晚在刘庄一个婶子家睡的,和婶子一张床。”


“我晓得。”


“她当家的出去拉货挣钱去,家里只剩她和一个男娃。”


车速已经放缓了不少,邢炜回着车链,和前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听她继续说。


“天没黑的时候,婶子家那小子在和另一个男娃搁院里头耍,我看那男娃娃眼熟,才想起来他就是刚来那个时候,车上拽着我,让我当他娘的。”


“我觉得逗,和婶子就这么聊起来。”







“那个男娃娃,今天让我当他娘呢。”


那夜里崔媛帮婶子收拾床铺,王婶麻利,看着外面手上动作不停。


“这是刘望,村东头刘柱家的。”


上床抚平里面皱了的角,红布床单被伸伸拉拉,变得板板正正。女人靠坐在炕头,慢慢摩挲着床单上的绣针痕迹,水红鸳鸯,这是她结婚那年做的。


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她又向窗外望去。


“怜花前两年死了,死之后娃没了娘,别人又都有,于是他见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就要人家做他娘。”


原是因为这样…崔媛想起他叫自己娘的那一幕忽然有些感慨。越穷越苦,越苦越穷。


“他娘应该还年轻吧。”


“活着的话,今年二十五。”


“怎么没了呢?”


问出这一句时,王婶子顿了一下,凝视院子里的孩子们半晌,摇了摇头。


“谁知道。”





“她没说是怎么死的?”


“没有,我也没问下去。”


“奇怪了。”


“这并不是最奇怪的。”


崔媛抠动蓝白花包袱打的结,颠簸里遥遥看向刘庄村,黄土沟壑将小小的村子夹裹住,慢慢消失成为一粒尘。


“我在想,我们或许不该去窑沟子。”


“怎么的,你后悔了?”


邢炜声音在自行车蹬的摩擦中透过脊背传过。崔媛静静的凝视已经看不见了的村庄,说出了王婶子那晚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说是,那个地方,去不得。”






“她也没给个理由。”


夜里折了几把死树枝子,问老赵头要了火柴棍打了一团篝火,围坐在火旁的三个年轻人,静静看着旺盛的红色。

一路上他们跟随老赵又去了几个村庄,遇到天黑时会留宿,但大多是在路上随便凑活一夜,这晚遇到个废窑,算幸运的。


“没有,她也只是听说。”


彭留洋知道了王婶子的话,推推眼镜沉思了一会儿:“似不似觉得太偏远太穷呢?”


“谁知道。”


扒火棍扒拉两下底下落的灰,火大了一些,先前放进去小点的洋芋应该差不多了。


“崔媛吃点垫垫肚子,想睡就睡吧,我俩换班守着。”


“赵叔还没吃呢。”


“你管他个犟老头,饿着他。”


“看你说的,走这一路全靠赵叔,客气些。”


小棍扒过来圆滚滚的不规则土球,磕磕上面焦黑的灰,烫手山芋么,她呼哧呼哧换着手,送到了废窑洞门口驴车上的老汉那里。


“赵叔,洋芋,你垫垫吧。”


“唔。”


两个圆圆的拳头大的山药蛋,老赵不觉得烫,也不谦让,掰开啃了一口。


松软的肉挤压出丰满沙感,冒了热气氤氲在篝火传来的余光下,飘出了焦黑干硬的皮,露出黄色的瓤。掉了梭形的一粒,老赵头吸溜进嘴里。



崔媛也饿,看他吃着肚子咕噜两声。


“出门在外,先顾好自个儿。”


老赵头吃了第二个,虽这么说也没见他给姑娘分一分。


“我知道,叔。”


崔媛倚在驴车横杠杠上,驴车挨着的岩壁被里面的火光映得发红,拉长她的影子贴在黄土地上。


今夜的星星很亮,她仰头瞧一会儿。


“叔。”


没人回,老赵头不搭理人崔媛已经习惯了,自顾自继续。


“为什么有人会说,窑沟子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


“这才来问你么。”



最后一口,洋芋皮剩个底子,老赵头一个猛劲儿扔到远远的黑夜里。



“没哪个地方是去不得的。”

















越往西走,村庄越稀,路也越险,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脚下变得陡峭。


本还宽敞的山土路变得细瘦,山下面由时不时能看到几棵树几只羊,变为干燥起伏的黄白深渊。


最窄的地方刚刚好过个驴车,如果两人并排走,最外的人稍歪一点可能都会掉下悬崖。



“这路要走到什么时候。”


“啊,要问阿公。”


彭留洋喘口气,环视,他们是群山万壑里里的几只蚂蚁,前路被驴车挡住,只能看到斜前方蜿蜒细弱的贴山土路。


自然能轻松把他们嚼碎吞没。


“他能说出个什么花。”


邢炜和彭留洋一个走后一个走前,崔媛在中间,听着前言后语,研究着一路上的地貌。


“怪不得这么多人说,去哪都不去窑沟子。”


长年累月的侵蚀让这里的岩壁几乎呈竖直状,对面的两山之间山从遥遥相望的距离到现在越来越近,不出所料再往前可能会变成两山相夹的峡谷。


这一路恶劣的地势,如果没有足够的经验,随时都有葬身谷底可能。


“赵叔最远要去到哪里?”


记得出发时,他说自己不去窑沟子。


“过了这段路我问问他。”





崔媛的预料是对的。


两边的山随着他们越走越远,靠得越来越近,相夹的姿态聚成了峡。抬起头,日光从扭曲的一字型穹顶投下来,一只飞鸟划破蓝色,谷里空荡的驴蹄声敲击岩壁回荡久久,有着浓重的窒息感。


而脚下的山路已经很窄了,本就容纳一辆驴木车的宽度,现在稍稍走偏都可能会歪掉下去。


后面三个年轻人非常谨慎小心,贴着壁走,人在这里还算宽敞些,但看见下方的崖,心里不免慎得慌。


前面的驴车却有些闲散过了头,依旧那个速度,轮子压过土路边缘那条非常明显的轴痕,轴痕窄细,刚好是木车轮子的宽度。老赵头驾车已经熟练到一丝一毫不差了。


匀速前进间,一声驴叫倏地从前面传过来,彭留洋紧跟着的木板车随之停下,自行车前轮差一点顶了上去。



“怎么了?”


后面的人看不到前面的路况,踮脚瞧,被木板车上的面袋子挡了,啥看不到。


“前面的路,跟好了。”


老赵头声音慢腾腾传到了后边,他磕下烟枪,平淡嘬了一口烟嘴。


“死了,就永远呆这了。”





他们看不到前方,只能跟随驴车的动作猜测。


右边似乎有空间可以转进去,驴车慢慢移动着,转出的角度逐渐变大,几乎是磨蹭着崖壁在转弯,沙土与木板的剐蹭听得人头皮发麻,三个年轻人屏住呼吸,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车轮上。


外缘压过崖边,像最精细的雕刻活儿,滚轮顺着经年累月运输留下的印记,老赵头的经验太丰富了,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就错那么几指远,后车轮渐渐远离崖边。



他们也终于看到了前面一直被挡着的路面,比他们想象的要夸张得多。



这是一段骤然变窄的路,最窄处一只鞋那么宽,像是高崖壁上突出的一截短屋檐,不必说驴车,人都无法行走。


“这是塌了?”


他们从出发走到现在,盘山的路不知走了多少种,虽都不均匀时宽时窄,但没有出现过突然细缩的情况。崔媛往那处挪动几步,看到了窄路下面的滑梯一样的碎土渣滓斜面。


应该是某种原因造成了滑坡坍塌,本还能过人的天然土路仅留下了“屋檐”这么宽的根。


“上面还有划痕。”


塌的痕迹很老了,本来松动留下的土块已经坚硬风化,呈发白的土色,但有几处长条样的地方颜色深一些,是比较新的痕迹。


“应该似人滚掉下去时候留下的。”


崔媛和邢炜也猜到了这一点,沉默,点了点头。


想过去,就要紧扒着崖壁慢慢挪,生和死全看命了。





“跟上。”


老赵头幽幽声传来,三个沉寂的年轻人回过了神,看到右边的驴车尾转个弯,消失了。


右侧别有洞天。


拐进右边,看着是一个不起眼的山体自然凹陷留下的小平台,但往里走几步,再到驴车尾消逝的地方往左看,发现了一道窄小的空隙。


断裂的山体呈现相互依靠的姿态,下面凑出不规则的山洞一般的通道,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洞,山体中间还有宽缝,往上看,有一线天光在缝隙中,像道闪电。


如果不走进来,根本无法发现这里。



“迷宫一样。”


彭留洋惊叹推一推眼镜,扶着车把,踏进了这处奇特地形构造出的道路。


“邢警官,崔老师,我们走吧。”


老赵头已经走一段了,按他刚刚的语气,前面可能比较凶险。



“来了。”


自行车调个头,邢炜回头想叫崔媛,但刚扭头,张开的嘴停了一下。


这是崔媛今天第二次愣神。


“看啥呢?”


像尊泥像站在那段窄路不远的地方,盯着下面,在发呆,听见他的询问移开了视线,慢腾腾回了一句。


“没啥。”


“该走了,跟好,别发呆发丢了。”


“啊,好。”


崔媛有点抱歉紧跑到了他身边,笑笑,闹得邢炜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摸摸鼻头子往老赵头的方向走去,呜呜囔囔的。


“那走吧,跟好我。”


自行车轮压过干土块,崔媛抬脚的前一刻,像是不死心般转头看了那方坍塌的路面最后一眼。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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