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萝卜开会。
村长的这块地其实也不算大,但对这种山崖田地来说,能有稍平整的地块已经是难得了。
“怎么摸来这了?”
“一路找过来,遇见个大姐告诉我你们在这。”
“带娃那个大姐?”
“是她。”
邢炜和彭留洋上来的时候也觉她辛苦,趁手帮那女人薅了小片地,有印象。
“我今天想和彭留洋去找你,到了学校见有课,又走了。要是你现在不来,我俩打算晚上偷跑出去叫你。”
这几天因为零零散散的事他们难得能聚起来,齐齐坐在一块背阴的山壁后,三个年轻人没了刚来时的朝气。
崔媛看着彭留洋低垂的头,开口。
“你知道了吗?”
“告诉他了。”
邢炜那天回去后,把他们的所有发现都说了出来,那块滑落处的人工痕迹、男娃说自己亲眼看着夏婧离开,以及山底出现没多久的女人尸体。
“那,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
彭留洋抱着脑袋,他瘦得厉害,佝偻着缩在岩壁的阴影里,眼镜上白点灰点汇集,也没有擦。短期内被冲击得太多次,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
人死了,又告诉说可能没有死,但即使没有死,境遇大概率也会很糟。
“真的活着吗?”
他声音干干的,像被曝晒过。
旁边蹲坐的邢炜同情他,因为牵挂,不远千里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爱人却不知道是何种境地。
“不知道,我们被蒙在鼓里,现在只清楚的是,夏婧不是从山上摔下来的,至于是不是活着,谁都不好说。”
“不,是很可能活着。”
崔媛打断他们,手伸进外衫里摸索着,随后一方帕子包裹的长条从内里缝的衣兜拿了出来。
“我昨天发现了另外的线索,你见过这个吗?”
帕子扯落,随着金属光泽的展露,崔媛看到彭留洋的眼睛怵然睁大。
“这是...”
“对,这是她的笔。”
彭留洋接过钢笔,指尖带着颤抖,爱惜地摩挲这根,崔媛似乎看到脏兮兮的眼镜后有了点泪光。
“我就说...那天去看她的遗物,这根笔却没有找到。”
“这似她父亲送给她的,她最喜欢这根笔。”
听他这么说,崔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此重视的笔,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没有理由胡乱雕刻。并且昂贵的东西被销毁的概率极小,将求救信号隐藏在这类物件上,是非常聪明的做法。
“你打开笔盖。”
崔媛提醒,彭留洋和她对视,有一瞬间疑惑,但还是按照她说的做了。
银白笔尖完全脱离笔盖,彭留洋转两圈笔身细致圆润的弧度边缘扭曲倒映他的脸。
“这。”
崔媛点了点笔盖洞口。
阳光下,完整流畅的银弧内边被小巧镌刻破坏,四个字母在静静暴露在空气里。
这是非常直接的证据,一个聪明女人竭尽心思的呼救。
但崔媛等了半晌,没有等来她所预想的激动的反应。
邢炜凑近彭留洋,伸头向那根笔看去,两个男人挤在一起对着钢笔,最终他们缓缓抬头,崔媛看到了两双眼睛里面同样的疑惑。
“这是什么意思?”
“我念书不行,不认识外文。”
这是彭留洋给她的回答。
邢炜不懂,崔媛是预料到的。但彭留洋一身的书生气,见到的第一眼她就下意识将他归为知识分子的行列,但他却一点英文不认识。
“这个单词意思是求救。”
凑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定住了。
“你是说,这是留下的求救线索?”
“没有第二种可能。”
天色昏昏,窑沟子没电,一旦入夜就是厚重的黑,他们的一切活动都必须赶在天黑之前完成。过会儿日头再斜一点,他们就要回了。
“给你笔的那女娃,你问了吗?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有,她那天用了些别扭的理由把笔给我,我想,她如果真的想告诉我些什么,为什么不索性直说。”
“所以?”
“所以有两种可能,要么她不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要么她知道,但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说出来,所以用这种方法暗示。”
“一个小女娃,会思考这么多吗?”
“姜果很聪明。”
“那我们直接去问她。”
“太冒险了,背后的人想要我们以为夏婧已经死了,我们冒然去打探夏婧的下落只会打草惊蛇。”
“对,并且那个女孩不愿意直说,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不要莽撞。”
彭留洋拾一块石头在土地上划拉。
“现在我们知道的所有东西里,人工痕迹和男孩的证明指向夏婧没有死,钢笔说明夏婧有危险,还有一个没名字的被杀害女尸。”
崔媛盯着他划的几笔,有错别字。
“那个女人有没有可能是代替夏婧来骗我们用的尸体?”
“不应该,那女人长得又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夏婧。而且那座山非常陡,那天男娃告诉我村里只有他晓得下去的那个小坡,说明伪造夏婧坠崖的人打定了我们下不去的主意。”
邢炜盯着地上的几个圈,他大字不识几个,写写画画的分析不适合他。
“这个女人是怎么出的事我们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总之是被人害了,可能是情杀,也可能是凶杀,但那些不是咱们要关注的,眼底下找到很有可能没被害死的夏婧最要紧。”
他当这么久的警察不是吃干饭的,看起来头脑简单,沾到查案子时倒是很细致。
“夏婧如果遇害,我们要弄明白她是怎么死的,被谁害死的,为什么要害她。”
“如果没死,那她在哪,被谁藏了起来,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去救她,这都是没头绪的事。”
每抛出一个问题崔媛心里就凉一截,是啊,他们在明敌在暗,现在手里所有能得出东西的线索少之又少,只能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幕后黑手或许就在他们身边,但是是谁呢,一点线索都没有。
“下一步,先不要轻举妄动。那天彭留洋和村长二儿子打了一架之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说?”
邢炜和彭留洋对视一眼。
“事情接二连三,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这两天我和彭留洋发现,每次出门也好,院子里走动也好,不经意就能瞥见有人在附近瞄我俩。”
“谁?”
“姜维。”
名字说出口,崔媛的脑中忽然回想起刚刚的一幕。
“我去寻你们时,就是他出来告诉的我你们不在。”
“嗯,他好像一直留意我们这边的动静,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想多了,因为姜维住的地方离我们很近,他出门就能瞧见我们这窑洞。”
“他为什么这么干?”
“可能是打了那一架,他对我有芥蒂,怕我再闹事。”
彭留洋大概觉得自己一时冲动坏了事,要背锅。
崔媛显然对他的这个说法不是很认同,眉毛微微皱起来。
上次打架她看了个尾巴,彭留洋根本不是姜维的对手,她不觉得姜维会因为这种事紧盯他的一举一动。
“他关切我俩的动作,可能是怕我俩做什么他不想让我们做的。”
邢炜淡淡点破了崔媛心里最后一层纱,崔媛眼睛微微睁大。
“这个村子里,能害怕我俩发现的事情,我怀疑和夏婧有关。”
“所以……”
彭留洋抬起头,和崔媛一起看向邢炜。
“所以,有一种可能性,是他和夏婧的事情有牵连。所以在彭留洋闹了那一次事后,他起疑怕我们知道什么,就密切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
“彭留洋那天为什么和他打了起来?”
“他犯浑,说夏婧没了是因为他们没把人看好,就这么和村长揪起了领子。”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
脚边的明暗交界线越来越偏移,手中的钢笔已经有了她的体温。逻辑似乎哪里有点不通顺,崔媛思考,却捉不到最关键的点。
假设姜维和夏婧的事情有联系:
因为那天被彭留洋一时冲动寻衅滋事 → 所以觉得邢炜彭留洋发现他的秘密 → 所以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前两环的因果联系起来有些勉强,但硬要解释好像也没太大的问题。
彭留洋站起身,庇股上蹭得灰扑扑,他早已不顾形象,拍都懒得拍。
“如果真似如此,那姜维大概率似在帮别人隐瞒。”
“为什么?”
“我看过姜维住的地方,虽然似两口窑洞,但面积不大,家具很少,藏一个人基本不可能。”
“这个可能性只能建立在夏婧活着的情况下,如果夏婧这个已经遭遇不测,一个死人,被藏在哪里都有可能。”
彭留洋语塞,和崔媛对视一会儿似乎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点点头,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这些都是咱们的猜想,到底是怎么回事,谁都不能下定论。”
天黄又苦,邢炜在余热里甩手,拔掉的半麻袋杂草扛上肩。已经不早了,今天乱七八糟的猜想让人脑袋胀疼。
“姜维有问题,那村长是他爹,也逃不掉,注意点他们两个人的动作。另外崔媛你暂时不要频繁跑去我们那里,省得他起疑。”
“那我们要见面的话?”
“我们要不在,就来这块地吧,昨个我们说帮忙种地感谢他们,就为了有地方商量事。”
“好。”
面对越来越不简单的状况,做什么都要留几分心眼。
进村之前他们便分了路,窑沟子的窑洞分布杂乱,崔媛从上面那一层能经过几个学生家的路走,邢炜彭留洋从下面。
象征性停留在学生家问问作业情况,崔媛在暮色里向邵二婶子家走去。
今天的每句谈话她都记在脑里,现在像考前复习,一页页回顾。
疑点最大的还是村长父子二人,夏婧的死当时是他们告诉的,但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因为这样就硬说他们是凶手太草率。
姜维的“监视”同样可疑,却得不出准确结果。
她的影子越来越淡。不久前的漫天橙火到现在只剩下发紫的余韵,窑沟子的每条路都不宽,在暗色里更觉瘦长。
“崔老师。”
一声突兀,崔媛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呢?”
路不远的那端,她看到了中央站着的黑影。天色确实晚了,晚得看不太清五官,但这个微微嘶哑的声音她今天听了太多次。
“啊,去了几个学生家里看他们学习情况,不小心忘时间了。”
坦坦荡荡,崔媛自然往他的方向走。
“姜大哥怎么还没回?”
走近看到姜维在笑,一排牙被天色映衬得整齐,声音掺着揉皱的牛皮纸。
“去了一趟学校。”
崔媛脚下一滞,脑中不断涌出的应对办法化为泡影。
地平线收紧光束,那一口白牙在天色落潮中继续慢慢交错,她看到它们开合,轻轻吐出了剩下几个字。
“学校的板凳,怎么一个坏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