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时候难,死却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再见到邢炜是在晌午头,看到表情已经能推测出结果,她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下。
“找到了吗?”
“姜村长没说错,那地方没法下到山底。”
灌口水,顺着脖子流下来几滴吧嗒黏在地上。今天崔媛在为开学做准备,办公室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没昨天来的时候那样压抑了。
邢炜盯着墙角整齐摆放好的夏婧的东西。
“出事时走过的那条路本来是盘山的一条缓坡,被多少年来修修铲铲弄了一条山路,不窄倒是,但夜里一摸黑,保不准就掉下去了。”
“你们看到掉下去的地方了吗?”
“看见了,那处滑了一截子土,往下看就是山崖,除了土块子和石头,什么都瞧不见。”
“从其他地方能下去吗?”
“转了一圈没发现,下午我再跑远点看看有没有下去的地方。”
崔媛点点头,乱七八糟的事情拱在心头,有些烦。
“彭留洋呢?”
“甭提了,我看对他的打击挺大的,看着神神在在的,看过一圈之后,又去姜村长那里了。”
“出了这样的事,接受不了也难免。”
她今天也忙了一上午,村里跑前跑后脚后跟酸疼,为了找有娃的人家劝孩子来上学认字。
窑沟子的小孩确实不多,按村长之前说的,夏婧教书的时候有六个小孩上课,但其实还有几个适龄孩子,家里不愿他们读书,而且多是女娃,她一直在想办法做开导。
她想着想着,眼前浮现了姜果的脸,还有轻松说出来的那句话。
崔媛甩甩脑袋。
“你们夜里在哪睡?”
“村长家,他家六口窑。”
“这么多窑。”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本来成家了,死了,本来在村东头给他盖的那两口窑便没人住了,给我们收拾出一间凑活一下。”
“死了?”
“嗯,但我没看见他儿媳妇,他也没提。”
“另外那个儿子呢?”
“住在不远处的另外两口窑里,昨天我们去的时候见了一面,看起来很年轻。”
“嗯。”
他们刚来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崔媛心中那一抹古怪的情绪因为不间断的死亡消息变得越来越大。
她模糊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没有头和尾,理不清思绪,只能在不间断的思考中去探寻。
“你们下午再去的时候,去夏婧出事前去过的那一户人家问一问。”
“行。”
天已经没那么热了,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镶嵌在山里,邢炜呆了没多久就风风火火出了门,裤子上因为接连几天不间断的狼狈,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剌破了个小洞,看着滑稽可怜。
她呆愣一会儿翻开自己的笔记本,这本是日记,但她不是天天都会写,有值得记下的会添上两笔。
现在上面记了她在刘庄时和借宿那家婶子的对话,一路上的大致地貌,本想把路线也画上,但太过复杂,画了不到一半就没法继续,剩下凌乱的线条。
盯着一路上的琐碎,她神游一会儿,慢慢记下了几行字。
夏婧尸体没找到。
姜果妈妈,前年,被人割了舌头,是谁未知。
夏末的白天越来越短了,邢炜晌午离开时不知道吃没吃饭,邵二婶子对她很好,中午专门让姜果来送了点馍馍洋芋和半碗油渣子炒的蒜苗。
“老师。”
最后一笔画结束,崔媛抬眼看到了本来离开了的姜果悄无声息的站在窑门口。拿着一个红色的小布袋,干瘦的两条腿在背光时又细小了一圈。
“怎么了?”
她走进来,手里的布袋是系扣的款式,看起来很旧了,黄线缝着“姜果”两个字,崔媛知道这是邵二婶子给她裁的。
“这个。”
别开扣,零碎的铅笔头橡皮头里一根漂亮的钢笔很醒目。
“怎么了?”
钢笔是外国货,崔媛认得,但出现在她的手里,有些突兀了。
“这是夏老师送我的。”
她拿出来,小心放木桌上,金属制的笔杆在不算明亮的窑洞里暗暗映出光。
“夏老师不在了,这是遗物,我把它还回来。”
崔媛明白了她的意思,夏婧留在办公室的东西她也在收拾,摆放的书本和一些小物件全部整理好堆在了角落。尸体虽没找到,但其实他们心里已经明镜儿似的,知道希望渺茫,就只能东西保护好,给她的亲人留点念想。
“这是她当时送给你的,送给你了就不算遗物,是礼物,你拿着吧。”
“不。”
姜果摇摇头。
“要还的,我不能拿。”
她好像很坚持,崔媛也并不知道这股子坚持是为了什么,劝了两个回合,姜果坚决地把钢笔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夏老师经常用这根笔。”
站定在窑洞正中间,她手绞来绞去,在崔媛以为她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女孩扣上破旧的小布包,布鞋跟踩破几粒土,留下背影离开了办公室。
“老师再见。”
头也不回。
手心握着微凉的笔杆,掂起来很有份量,办公室又只剩下她一人。
物件确实能传递一些感情,一根没有生命的钢笔,握着的时候好像能感受到超过时空的温度,它的主人应该是个细心惜物的人,光裸的金属上一点点磕痕瑕疵都没有。
可惜斯人已逝,只有靠这些东西聊以慰藉。
她想了想,钢笔揣口袋里,抱起了角落收拾好的那一堆物件。
夏婧最主要的东西并不在这个办公室,所以这里只有她生前用过的一小布袋的书本,几张手写的教案和一块毛巾。按姜村长的说法,夏婧当时白天在这里教书,晚上住在他给腾出来的一口窑里,所以她大部分遗物都在那口窑洞里面。
已去之人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在办公室,放在一起交给彭留洋好了。
太阳西斜,崔媛这么想着,怀抱布袋起身向村长家走去。
来的有点不是时候。
看着面前鸡飞狗跳的一幕,崔媛眼皮跳了两下,这场面有点控制不住了。
村长家的院子里荡起黄灰,两个男人正撕打在一起。
斯斯文文的彭留洋身上和眼镜上蒙了一层土,一边脸被摁地上,而他身上骑跨着一个没见过的男人,骂骂咧咧按着他的脑袋,看着很凶恶。
“说了没就是没!”
“干什么!”
她急忙上去拉架,但男人打架急眼那都是不要命的,她这点拽衣服撕领子的小动作撼动不了纠缠的两个人。
偏偏一向温和的彭留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爆种,处于劣势不撒手,还有要继续干的趋势。
“别打了,都松手!”
被崔媛拽着的那男人被女人的声音和刺挠的阻挡妨碍了,转头一双崩出红丝的眼看向了崔媛。
黑咕隆咚的眼珠,周围蔓延的血丝暴露这个男人的凶狠,他好像压根不在乎阻拦他的是个秀气的女老师,染着青色胡茬的下巴鼓动,一口白牙摩擦。
“滚。”
崔媛手抖了一下,另一只手臂抱着的布袋子掉到地上,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姜维,别打了。”
男人对这一声有了点反应,崔媛好像能听到他后槽牙摩擦的声音。手背上的青筋慢慢浅下去,他终于松了手站起来。
看起来中等身材比崔媛高不了太多,但如果不是姜村长这一声,崔媛觉得按那个眼神的狠劲,他真的会对自己动手。
“你怎么和别人打起来了?”
彭留洋被拉站起来腿还带点颤,一身的黄土狼狈至极,不吭声拍了拍腿上的土。
“夏婧死了,他过来寻我们的事,拽着我要干架,我儿子看见了能不还手吗?”
姜丘山脸色不好,蹲坐在一边,崔媛这才看到他身上也混得灰扑扑,衣领拧巴着看着是被人撕扯过的样子。
“夏老师没了我们也难受,又不是我们一家害的。”
崔媛懵来懵去,看了看姜村长严肃的脸,回望彭留洋,他的眼睛在全是土的镜片后看不到,直直绷着嘴唇,一声都没发出。
她低声拽拽彭留洋,这样说的话确实是他理亏。
“你怎么这么冲动,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架?”
但是男人今天和以往的温和不同,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崔媛猜测是夏婧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让他变得冲动不讲理。
“等着。”
干裂的唇吐出冷冰冰一句话,拿下眼镜擦去一层灰,盯着村长父子深深看一眼,他到最后也没有搭理崔媛一下,转身走了。
院子里的狗不知道在冲着什么叫,让人更心烦了些。
崔媛不知道彭留洋去哪了,她也没有久留,说了来意后去到夏婧生前住过的房间,把遗物放在了炕头。
夏婧支教时住在村长那死掉的大儿子的另一间窑洞里,也就是彭留洋邢炜住着的那间隔壁。除了几件简陋的家具什么都没了,不算多的遗物还放在原处保留着主人生前的生活过的样子,等老赵再过来的时候彭留洋会带着回去。
再次环视一圈,崔媛叹口气,已经日薄西山,黄昏的光线从门洞里斜射进来,那个从没见过的女人或许也曾像她现在一样这么注视过一缕夕阳。
外面的黑狗吠了几声,对着门洞,打破了崔媛一瞬间的惆怅,还是先回去吧。
窑洞木门的锁有些锈迹,咔哒锁上,崔媛转身,一道黑影挡住了本应迎面而来的日光。
邢炜爆出青筋的太阳穴因为剧烈奔跑微微跳动,喘出的粗气灼热。
崔媛今天见到了太多她理解不了的眼神,只有邢炜,她能明显感受到里面涌出的惊愕。
她还没有问出来,脸红气喘的高个男人牙齿开合,扔出了一发炮弹。
“或许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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