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还不睡吗?”
崔媛脑中绷着的筋被弹一下,折断思考。
“学校的板凳,怎么一个坏的都没有。”
谎言被戳穿的那一刻她确实慌了,但回答得还算合理。
“啊,没坏的,但几个有些晃,怕娃娃们坐着坐着塌了。”
短暂的时间,两句简单的谈话,但他转身走的时候崔媛快要虚脱了。
姜维是否为敌她不确定,但绝不是友。那份细致的心思还有面上不减的笑,让她有些发怵。
“马上睡了。”
崔媛轻轻语气在夜里流淌,这个炕不小,姜果睡在中间,邵二婶子在最右边的位置,白天辛苦劳作,她早早就睡下了。
“老师下午去哪了?饭都没回来吃。”
“我去二娃还有姜冰冰家里看看他们的学习情况。”
“是从北地回来的时候去的吗?”
崔媛沉默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北地?”
“我瞧见了。”
静谧里她们怕惊扰邵二婶子,飘飘如呓语,舒缓下坠。
“我去北地找和我一起来的两个人,让他们帮忙看看班里的板凳。”
“板凳没坏的呀。”
“有几个晃了。”
“哦。”
崔媛能感觉到,姜果的聪慧来源于敏锐细致的观察力,或许是因为母亲不会讲话,所以比平常人更留心。
“你睡吧,明天要上学。”
“我还不困。”
现在是什么时辰谁都不知道,没了日头当做依照,农村的夜像是没有尽头的轮回。
崔媛看不见她的脸,她也同样。半晌,崔媛在黑暗里开口,说出了想说很久的一句话。
“我们聊聊天吧。”
油灯像是两个世界的闸门,点上与熄灭是人间与地底。
邵二婶子很节省,油灯只在入夜最暗时点一会儿,崔媛一手端着,拖一条板凳在院里。抬头看天色,暗空中星点璀璨,太阳光经过不断的超远距离弹射,落到微微泛白的黄土地上。
她吹熄了油灯。
如果没有一系列诡异的事件,这里的生活她其实还挺喜欢。穷了些,可有学生,有希望,她还有一腔奉献的热血。
“这个村子,有人走出去过吗?”
“有,跟着赵爷爷可以出去。”
“不跟着的,有出去的吗?”
“有,后来摔死了,就没了。”
姜果的天真总会冷不丁给崔媛一下狠的,她记起了村长好像给他们说过这么个事。
“那有人来吗?”
“你们。”
“除了我们呢?”
姜果想了想,像是在检索词语。
“有人嫁过来。”
“嗯…”
崔媛对于嫁过来的女人不大理解,但也佩服这份勇气。进了这种地方,一辈子能不能出去一趟都是问题。
“嫁过来就难回去了。”
姜果嗯一声,崔媛余光能看到夜色里她迎着月冷白的小脸。
“你想出去吗?”
“不想。”
不想,崔媛对这个回答很意外。
“为什么?”
“出不去。”
“总有一天可以修路走出去的,会通车,会有很多人来,也会有很多人走,想去哪里都可以。”
姜果还是那个姿势,仰着脸,不看她,月亮是她的眼睛。
“出不去的。”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
“出不去的…”
这句话说了几遍,崔媛没有数,停顿后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们之间似乎有什么阻隔。
她把这种阻隔归根于不同生活和教育背景,面对一代代没能走出山的人,她或许应该换位,思考她的想法。
“夏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很像。”
“哦?怎么像?”
“也和我说过这些,走出去什么的。”
崔媛在想这个转折会不会有些突兀,话题到夏婧时,气氛好像沉了些。
“你的英语书是她送的吗?”
“是。”
“我看你每天都在看。”
“上面有画和小人。”
“你看的那些?”
“其他的看不懂。”
夜是凉了点,依稀能听见远远的村长家的狗吠叫的回音,崔媛揽了揽披着的外衫。
姜果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不懂英文。
真不认识也好,还是不想和这件事情有牵连也好,崔媛没什么立场质疑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那,和我讲讲村里的故事吧,说你想说的。”
其实到现在,崔媛自己觉得,她们中间除了一层薄薄的纸什么都没了,隔着这层纸能猜到对面人的所有,只是看愿不愿说破而已。
她并不想用审讯的气势纠问什么,每个人都有某些说不出口的理由,事关人命的东西大人尚且害怕,她只是个孩子。
“我给你说二娃的事好吗?”
“好。”
这座村庄很小,小到有趣的事情都那么少。
二娃头上的疤是从炕上摔下磕的,他娘就再也没让他睡过外面;翠红本来是要上学的,她娘又生了个弟弟,她就喂羊去了;村里只有姜果家里单一个闺女,其他户都有男娃……
“待我最好的除了俺娘就是小齐嫂子,她会的多还能干,说话轻飘飘的,就是总爱害羞。”
“哪个是小齐嫂子?”
“俺们村姜文兵的媳妇,长得白白的。”
“我没太大印象。”
崔媛走动太少了,一天到晚见到的人还是那几个,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
“你见到一定会记得她的,头上戴着块花头巾,走到哪里都背着小蛋蛋。”
“小蛋蛋?”
“小齐嫂子的娃。”
崔媛好像知道是谁了。
依旧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刻,星星还是那些星星,村长家的狗叫已经消停了,风灌进裤管搔着腿肚,她今夜听了很多零散的,通过一个小女孩视角讲述的故事。
“所以那条黑狗最后还是死了?”
“咬了小儿子,周老汉哪能愿意,活活打死了。”
小姑娘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精神,崔媛想着找个合适空隙开口让她回去睡吧。
“他是坏人,那只狗没咬过人,是他儿子打狗,狗才咬他儿子。”
“嗯。”
其实孩子才是最会区分善恶的群体,简单的正反两面,不是善那只有恶了。
“你困了吗?”
一段静谧过后,崔媛觉得今夜应该差不多到这了。
“有点。”
“那回去吧,很晚了。”
她先站了起来,动作会带起木板凳的一声吱呀。
有月亮的夜晚,外面要比窑洞亮很多,皎皎白洁洒在崔媛肩膀,跳动踊跃,蹦哒进女孩圆圆眼睛里。
“老师。”
姜果屁股没有挪动,还是仰着脸,但眼里不再是月亮,是浅浅的崔媛的轮廓。
“有很多坏人。”
她们对视,在初秋的夜里,明明还是稚嫩的女孩,这个说不清的眼神让崔媛心中涌起一抹怪异。
她继续开口,风撩起几缕头发。
“但我娘以前有舌头的时候,告诉我,”
“发现不了坏人的话,就要知道谁是好人。”
姜果睡下了,浅浅的呼吸匀称,在窑洞里睁眼和闭眼没什么两样,崔媛伸出手,勉强能看到一点点轮廓。
“发现不了坏人的话,就要知道谁是好人。”
很简单的道理,但又谈何容易。
左右手的手指一根根伸直又蜷起,她索性抛却繁杂的因素,用最直接的善恶感做出判断,筛选目前还值得信赖的人。
邢炜,彭留洋,姜果的名字一个个闪过。
右手要伸出第五根时,她想起姜果今夜夸了最多次的那个腼腆女人。
思索良久,她最终伸出了那根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