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在住了将近半个月的窑洞下,囚禁着他们一直寻找的女人。
崔媛手脚冰凉。
眼皮下,那片黄土已经被撅开一块,露出黑漆板子,像是棺材。
邢炜指甲缝里塞进了泥,蹲在一旁吐了口脏话。他刚刚踩到的是一角,经过挖扫,土灰被清到一旁后,露出了下面的大致轮廓。
一块不算大的黑色木板子,用料材质和门板很像。弯腰,崔媛弯曲指节叩三下,声音轻而干脆。
“空心的。”
“嗯。”
“能打开吗?”
最初的震惊过后崔媛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事情应该和他们第一直觉不太一样。
土要掩盖的并不是一块板子,而是板子下某种秘密。
结合之前对于夏婧出事的种种猜测,他们在看到板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形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下面会不会藏着人?
但这种直觉只存在了一秒。
半个月来邢炜彭留洋在这里住着,倘若下面有人,肯定出不去,而其他人也没机会进来。那半个月里要怎么吃喝,怎么维系生存?
“试试。”
邢炜摸一圈,抠紧边缘。
木板并不轻,又因长期被掩埋,缝隙里塞满了土,费力掀起了两指缝隙,崔媛眼疾手快塞进去根笤帚把,和邢炜一起扣紧木板,使劲往上掰起来。
板质干燥,口子一旦裂开,只会越来越大,把所有都敞露出来。
一个使力,哐当一声激起一层尘,四方洞眼终于露出它黑色幽凉的腹腔。
天色确实暗了,洞里只能看到浅层不算规整的黄土内壁,和几层不规整的陡峭阶梯,不,严格来说不算阶梯,只是个能落脚的凸起。再往深处就只是黑色,粘稠到化不开。
邢炜挑眉,捻一块土蛋撂进去,挺快的便回起土石落地滚动的声音。
“不算深,点灯我下去看看。”
里面有什么谁都不知道,邢炜憨大胆转身端起盏油灯,崔媛抬手拦住了。
“先别,下面不知道是什么。”
“不怕。”
他对这方小小的洞窟甚至有些期待。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是无头苍蝇,被玩弄于鼓掌还要装模作样的日子让他厌烦。
“我不会有事。”
犹豫一下,拍拍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比自己的小一圈,他想应该差了一个指节。
鬼使神差的,莫名又接了下一句。
“等着我就行了。”
试探洞窟的结实程度后,邢炜下去了,油灯光照亮内壁,进了食管逐渐向胃滑动的一块黄馍,渐渐深入,最终在五六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崔媛扒着入口往里探头,视线黏着那粒发散的火光。
“怎么样?”
化了磁的回声,邢炜抬起油灯照了照,声音没有多大起伏。
“这里还有块地儿,不小看着。”
“有什么东西吗?”
“没,我往里走走。”
随之火光消失,他转进了一个什么地方,能看到的只剩一块火光的余韵。
“灯灭了赶紧出来。”
带着油灯下去也是为了看里面的含氧量,莫要因为缺氧出了什么事。
“嗯。”
“怎么样现在?”
“这是一个空的地窖好像,什么都没。”
“有什么人活动留下的痕迹吗?”
崔媛看不到人,只能不断地找话说,听声音来了解他在下面的情况。
“有箩筐什么的。”
下面悉索一阵,映在土壁上的火红晃荡着,声音好像有点远了,他应该是在翻看洞里的东西。
“有什么吗?”
邢炜对崔媛频繁的询问表现出持久的耐心,每一句回复得都很快。
“没发现不一样。”
灯火又暗了些,他好像又再向里走。
“还往里吗?”
“嗯,我看挺深的。”
声音回馈也弱了很多,崔媛对里面的情况一概不知,于是越不知道越焦急,喊了一声。
“注意安全。”
“嗯。”
声音又小了一些,崔媛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多深,目之所视的被天色染黑的土壁把回声吞噬,留下浅浅余音。
她在这呆得够晚了,不是发现这个地洞,应该已经到邵二婶子家了。
蹲跪的姿势还维持着,邢炜刚刚那一声后再没了动静,本来还能看到的暗暗火光现在一丝都不剩,她尝试对里面喊几声,得到的只有反弹过后的回声。
“邢炜?”
出什么岔子?崔媛摇头镇定一下,她心底里是相信邢炜的,他是个粗糙汉子,但也有和外表不符的细腻。
唯一的油灯被拿下去,窑洞里再没有可以照明的东西,入秋后的白天越发短了,短到日头不再施舍怜悯,干苦的夜色只一瞬就能将万物笼罩。
于是更觉寂静,还是没有一点反馈。崔媛不断给自己的鼓励被戳破,崩塌只是一瞬间。
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跪久的双膝动一下就从骨节里涌出酸涨,眼下彭留洋还没有回来,她不能坐以待毙,得下去找。
揣起窗台子上那盒不剩几根的洋火,下去的话,走到洞比较深的地方要用它们试验含氧量。
邢炜下去时她扑通扑通担心,轮到自己反倒一点畏惧都没了。
眼底黑洞洞的口子要吃人,那就吃吧,崔媛一条腿摸进了洞口往下试探。
刚刚他下去时是有脚踏的凸起的,脚尖搜寻,没够着,换一个姿势趴跪往下走或许更容易一些。崔媛反转身体,扒上地洞边缘,这次脚终于踩到了内部凸起的土阶。
成了,再接着往下……
崔媛的念头在眼皮下多出一双鞋的时候折成了两半。她并没有来得及踏出下一步,脚尖僵在黑洞的半空。
“你做什么?”
抬脸,邢炜端着已经熄灭的油灯,冲她扬起了一抹笑,慢腾腾又添了一句。
“担心所以下去找我吗?”
笑得很邪,很得意,然后弯腰和扒拉土壁略显笨拙的女人平行对视,笑收敛了几分,提起她一条手臂,眼里黑成潭水。
“我要是真出事了,要记得先顾好你自己。”
这只是个普通的地窖,猜测是洋芋窖,已经空了,里面有些箩筐和农具,走进最里的时候邢炜发现有一处和外界相连的通风口,这就解释了里面没有缺氧的原因。
“通风口在窑洞往西下边一层的山体上,我从那里钻出来的。”
邢炜身上混得都是土,说那个出口其实不大,一个人钻勉强能出来,衣服上蹭得全是黄土。
“应该就是用来通风的,所以做得比较小。”
他也是窑洞里长大的娃子,挖地窖在西北是很正常的事情,方便冷天存些洋芋白菜萝卜,维系一冬天的温饱。只是他们那里的地窖入口都在室外,这个是在室内的,而且如果是为了方便的话,在室内也可以说的通。
“所以这是个普通的洋芋窖?”
“就我目前看到的来说,确实没什么有问题的地方。”
崔媛微微皱眉,邢炜说得很客观,但她不会这么简单打消疑惑。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洋芋窖,藏这么严实做什么呢?”
木板子盖着能理解,又铺了一层土,不就是为了掩藏么。
邢炜点头,他同样觉得这点有问题。
“一种原因可能是这间窑洞许久不住人,地窖荒废不用,索性盖住了。”
“当然,现在的情况,这种想法太理想,所以还有另外一种更直接的原因。”
崔媛和他对视,他们的默契已经很足了。
“不被别人发现。”
一旦找到某个缺口,将逻辑思路穿插进去,皮与肉分离,真相就会被揭开。
为什么怕发现呢,这只是一口废弃得空无一物的洋芋窖,没人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口窖什么都没有,所以,直接目的并不是为了掩盖窖里的东西。”
“是为了……”
对视一眼,他们心中有了答案。
不是为了隐藏地窖内物品,而是为了隐藏地窖本身的存在。
崔媛点破了他们心中最后一层猜想。
“这些窑是那一家人盖的,如果大儿子这间拥有地窖,那么……”
姜维的那两间中,是不是也有呢?
天彻底黑了。
邵二婶子给她留了一份吃食一碗稀粥,菜烩得晚还温着,粥凉了她非要拿去温。现在掌上一点灯火的窑洞,剩崔媛和一个小人儿。
她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姜维和彭留洋回去的身影,他们没有看到自己,很走运。
彭留洋用道歉的由头撑到天黑才回去,拉扯住了姜维,给了他们不少的时间,这些时间里的她和邢炜的每一个发现都是破解谜团的口子。
“如果这间窑洞有地窖的话,那么,姜维那一间,会不会也有呢?”
那时的傍晚暗色中她说出这句话,邢炜的表情和天色融为一体。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姜维的两间房是姜丘山为他盖的,通常村子里给儿子盖房都是为了娶妻,然后在结婚时正式住进婚房中。”
“我们在来时,姜维就已经独自住进了为他以后准备的婚房里,那时候就觉得奇怪,现在可以解释通了。”
他的两间窑洞面积不大藏不下一个成年人,所以寻找夏婧踪迹的时候下意识就把它们排除出去。但现在,考虑里面有地窖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邢炜明白她的意思。
“夏婧可能就在他屋子里。”
“嗯。”
千百根线索逐渐找到了源头,他们是织布者,崔媛握着一把剪刀。
“并且按照这样推断,齐怜花也就没有骗我们。”
她当时说,夏婧来时住在一孔空窑。
空窑。
“如果在我们来之前,姜维并没有单独出来住,而是和姜丘山住在一起,那么现在姜维住的窑洞,何尝不是一座空窑。”
最后一抹光下到了山底,暗色里的女人明亮镇静的眼彻底暗下去。
一股寒意从脊骨窜过邢炜的尾椎。
藏匿夏婧的,不是隔壁,不是他们住着的,而是不远之外独住的那个男人脚下的土地。
“我们要找机会去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