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秦

优雅

窑崖【二十九】


首章 



她不知自己会往何处。


老赵头赶驴技术很好,平而稳,她透过黑木车厢的几丝缝隙能看到村子的状况。


路上的每个人瞧见他都会招呼两声。


“赵叔拉完货了?”


“赵叔下次什么时候来?”


“老赵头,下次帮我捎带一卷布。”


车厢里堆放的东西都是些鸡蛋果子或者鞋垫绣活,那是村里人委托他拿到镇上去置换东西的,大多是为了筹几匹布,或者两只鸡。


崔媛一声不敢出,在驴车慢慢晃悠中,渐渐看到了他们进来时的那条路。在山中狭窄蜿蜒,隐没进那条谷。


出去了,她在一个月后终于从窑沟子逃脱。


但远没有到高兴的时候。




倚木板上她啃一口杂粮窝头,凉透了就发干,即使掺了些稍细的面还是糙得剌嗓子眼,但她一口一口不停吃,为填满肚子让身上恢复些力气。


现在的情况倒是比在窑沟子强了不少,但也说不上乐观。


耳畔老赵头的鞭声时不时响起,伴随着驴儿玲晃荡在山谷间。


缝隙外现在变成了千篇一律的荒坡,出了村崔媛就没有办法判断他走到了哪里。只记得来时他经过好几个村子送货卸货,路程长远只能等停靠下来再确定。


崔媛并不相信老赵头,她选择上车也只是因为和窑沟子比,自己面对老赵头或许更有希望。毕竟他的木箱车外面只有一根粗木条子杠着门,有很大的逃出机会。


但她需要等时机,这个时机和老赵头带她出去的目的有密切关系。


今天姜果在她迈出一步时拉了一把,把她曾经的猜想推上了高潮:老赵头,会不会是将女人运进来的中间人?


而自己,会不会也是被转卖的对象?




崔媛并不是凭着直觉下的论断。


早在知道齐怜花从外村被卖进来的时,她便隐隐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齐怜花哭诉间提到过她并不记得自己被卖的过程,说,自己被她上一个男人一蒙头便没了意识,再醒来已经到了姜文兵家里。


兴许是用了某些手段让她忘了被卖过程,但崔媛最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遗忘就会造成拐卖过程这一环出现空白,运送究竟是由谁执行成了谜团。


她立马想到老赵头可能是运输的那一方,毕竟窑沟子地势险峻,常走这条路的只有他。


但她没有证据,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当初她坐着老赵头木板车来,很清楚老赵头的几件家当:一头驴,一架满满的拉货木厢车,一支烟斗。除此之外也见过他拉货卸货的情景,完全想不到这个条件要怎么瞒天过海运输一个活人。


车厢有问题么?自己亲自坐过顶棚,里面的情况也看到过,很普通,没有疑点。


崔媛是非常谨慎的,没有确切的证据佐证下,对任何可能都持保留态度。


这让她在起疑后不久便放弃了这个猜想,或许未必是老赵头,暗地中另有他人在做这桩买卖也说不定。


那时她也天真,想着他是又怎样?有邢炜与彭留洋呢,三人只要能够等到他来,这老汉就算咬定不愿带他们走,那他们像来时一样硬跟着就行了……


说到底,是自己没把老赵头当回事,也没想到现在竟然只剩一人有出逃的,不,究竟是逃出,还是落入另一个网,她还不知道。



崔媛相信姜果的暗示,曾经的推断在那一刻又被拾起,于是她从进入木厢车开始,就一直在观察内部的情况。


车厢不算小,躺下能伸直腰,坐起来刚好顶到头。要置办的杂物堆积在四周,布匹油盐,鸡鸭蛋类,在略微的摇晃里一览无遗。


看起来很正常,正常得让她困惑。


这车厢没有押人的条件,她的推测便得不到佐证,是推测错了吗?

她慢慢爬起,一寸寸摸车厢内部,不死心,总觉哪里会有问题。


“叔不怕把我带走,窑沟子的人不会放过你么?”


观察间她忽的开口,用话语调开老赵头的注意力。手上动作不停,动作慢而轻。


“不怕”


“那你是不会去窑沟子了吗?”


把她带出来后,只要他回去一定会被那村子的人围堵,除非他不再回去。


“为啥子不去?”


“把我带出来,你就不怕他们……”


吱呀——


驴车略微晃动中,崔媛踩着的一块木板响了一下。



她话停顿一秒,随而继续。


“找你事吗?”




吱呀——


又响了一声。





接下来老赵头好像说了些什么,或许是他们不敢,或许是因为他是十里八村唯一的拉货人…崔媛没能听进去。


脚下时不时还会响一声,伴随着坑洼的路面,伴随着从脊背沁出湿了内衫的汗水。


崔媛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


木板作响,其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刚刚她的大脑在一瞬间蹦出了数天前的那个傍晚,邢炜踩到地窖木板时的画面。



吱呀——


那一声让他们发现了地窖的秘密。而这车厢的一声吱呀,让她想起,自己好像从没关注过的一件事情:车厢下是怎样的?




老赵头一声鞭鸣,掺杂驴儿铃叮当当响彻山谷,崔媛慢慢爬了起来。将货物一件件摞起,轻拿轻放,一声不敢多发出。她脑子里涌出了很多猜测。


记忆里,老赵头这架驴车的底座不高,但自己跨上来时却抬高了腿,这说明下面有一定的厚度。


那么会不会…


木箱车堆积的货物被她整理干净,正中央露出了不小一块。板子在经年累月的摩擦中露出了木头内里的颜色,还算平整,严丝合缝。


看着没什么异样,那会不会是在边角有什么问题。


她顺着往前爬两步,手指一点一点摩挲缝隙,几篮子鸡蛋挡住,拿开,继续摸索。


她没法跑去车厢外面求证,只得在内部动作,或许能发现一点点端倪……


“额。”


思绪戛然。


崔媛感受到自己伸进一匹布下的食指,塞进了一个小眼儿里。








有个洞。


崔媛拂开布,彻底看清了它的原貌。


是两个木板之间的裂痕造就出的长条形缝隙,手指能塞进去一根。看着只是普通裂出来的缝隙,没有点疑心的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崔媛前倾身体,现在是下午,光很好,从板车缝子里涌进来,小洞被些许光线照亮了一点。


不出所料,空的。


原来她的脚下,像她的猜测一样,还有一层空间。


无声苦笑,崔媛卸了力缓缓趴在车厢中。通了,全部贯通了。


卖方,买方,运输……终于,所有的谜底在这一刻被解开。


但那又怎样呢……自己这般不知是死是活的境地,能向谁诉说,向谁求助?


手指慢慢抚摸那个小洞,她撑起半身盯着看。


这就是押送女人的“刑具”么?迷晕人,塞进去,一口气运到村子,完美的过程,运牲畜一样。


手指收回,下一层很黑,些微的小缝隙才能透进去几丝光芒,她眼睛凑上去,歪头用微微斜一点的角度,打算以边角为参照来推算里面的高度大概有……



啪——


又凌空一声鞭响,车厢内的崔媛在这一瞬间被定住脊梁。


到哪儿了,不知道。她只知道,耳边响起了老赵头逐渐嘹亮的歌声。


“起圪梁梁的光棍沟,磨磨悠悠的光葫芦。


呼呼啦啦过了那黄河口,哥们那个快快走,小心那个栽跟头。


娶下个好婆娘,咱们那个喝喜酒。”


浑厚绵长,像极了来时的那条路上,他唱着山歌,她坐在车顶,微风过,满目憧憬。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原来在最开始,罪恶已经萦绕在了周围。


崔媛瘫倒,惊愕过后眼睛失了焦。




在刚刚,在那洞里的最边角,她看到了一块木头倒刺,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布料。


红白色,和山谷那具女尸身上的一模一样。
















“那女人,哼哼哼…”


夏光想起来慢腾腾开始笑。


“我在刘庄帮老赵头卸货的时候,就看到了。”


“你知道吗,那天我弯腰刚抬起一篮鸭蛋……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洞里,有一只眼睛。”


“快要死了的眼睛。”


他站在车尾,老汉烟斗晃悠在腰间,慢吞吞地说,不用你帮忙,碍手碍脚。


那眼神在昏暗里隐藏某种威胁,棕皮的沟壑上流淌的汗水像血。



自那开始他便都懂了。


他是拉货人,而女人也是货物。








邢炜怔怔坐在废炕上,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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