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秦

优雅

《贷款死亡》



消息99+出现在这个群聊后面有些诡异,里面只有四个人,是个死群,各种意义上。


“可以类比为贷款,在限制条件的情况下,用下一生来贷款死亡。”


看到这句话时,杨光点开了查看。


群组名称单一个字母D,是个附着在非法聊天软件上的小群,为了死亡存在。


经济、感情、家庭、事业,各种诱因,群里的他们年龄跨度有三十岁,分布在各行各业,却有着一个共同目标:自杀。


杨光添加的第一个自杀群鱼龙混杂,有十几岁的孩子,从幼稚的琐事中强行挖掘厌世情感,或者自以为是的人进去宣扬希望,“抱抱大家会好的。”,诸如此类。


杨光对他们进行一番辱骂后,一个女生将他拉进了D群组。


12个人,进群条件严苛,进去后要表明来自哪里,用真实姓名,但鲜少有人聊天。事实上,这才是对的,交流代表着有求生欲,渴望分享者,都是不想死的。


D中,只有在有人准备奔赴死亡时才会出现简单的对话。问一下方法,或者遗言,如果后两天自杀者没有发新消息,那么默认成功,他会被从群内删掉。但这并不一定是最后的诀别,运气好的话,会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他们的死讯。


后来12个人剩他们4个,他们是群里残留的“孬种”,最犹豫的那一类,想死,却都不果断,纠结于恐惧,或者碍于世界的压力苟活着。于是群归于沉寂,直至这次聊天的爆发。


消息来源是群里那个中年货车司机,在自杀时听下的传闻。


远西南的山中,某户巫蛊村落拥有千年传承的咒,用来生寿命的延长,换得今生干净的死亡,即,死之后有关他们的所有都被抹去。


那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祝福”。


上天给一个人的苦痛与幸福是一样的,某一生太过悲惨,来生便会安稳健康,这是亘古不变的原则。蛊师并不违背它,他们只操作人的生死时间,像是一笔交易,很酷。


于是杨光迎来人生中第一次网友见面,也会是死前最后一次。


三男一女,在酒店房间四角坐着,他们的见面有些古怪,没有太多寒暄,很直接地切入正题。


“在哪里?”


“木尔村,很小,很远的地方。”


他叫候叔礼,在运货进大山的回路上,爆发过一次自杀情绪。


原因是接到了妻子的电话,那是离婚逼迫,也是他死亡欲望的来源之一。遭受几句难听的辱骂后,下车走到盘山路边缘,越深处的山,来往车辆越少,他可以一跃而下,静悄悄消失。


“我寻得最陡的位置,坐在那。”


候叔礼陷入那天,房间只有他口水的吞咽声。其他人沉默,喉咙却是一样的干燥,因为踏入死亡那一刻的滋味他们都知晓:忐忑,激动,更多的是痛苦。不过,他们的痛苦会交织在或憎恨或报复的心理中,演变成诡异的快感。


“一个老头把我拽了下来。”


那是个在山上拾野果子的老汉,悄悄接近他,用力将他往后拉拽。他的运气似乎是好的,也不好,在少有人迹的山上,也能被好事者拯救。


而后就是俗套的劝说,大爷和他坐在坡上,说年轻人还有大把时光,日子还长...


他听腻了,想要离开时,老人说起了木尔村的故事。


“他们会帮助别人走向死亡。”


过程不会痛苦,但会付出来生的代价。


“他对我笑了一下,晚上我想起那个笑,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相信神明,但相信在死亡后,一定存在着什么,比如说来生。


“他说,往南走的村落,好多房子是空着的,那些房子住过人,但没有人记得他们是谁,因为...”


“他们死在了木尔,与他们有关的痕迹也消失,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这是一句极具诱惑力的话。


他们对死亡的追求从不激烈,像处理一件琐碎小事,可能就在回家的路上,可能在看见晚霞时,可能是一个晴天或雨天,午后还是傍晚,点一盏小灯,药物和利器是早已准备好的,意识和血液按自己所想的模样停滞,这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将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机会。

但可惜,他们对待死亡最不干脆,总会被爱或恨牵制,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最痛苦的回忆莫名在内心转化为不应存在的牵挂,他们被迫陷进其中,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奋力挣扎。


最终,所有疲累的自杀者都只剩对一句话的追求:如果从未来过。



“我们都想干干净净地死。”

那个瘦弱的少年忽然开口,他是四个人中最让人匪夷所思的。18岁,在今年结束的高考中考上清华。


他对死亡的渴求让所有人惊讶,不同于遭受过性侵害的女生,不同于被生活与家庭压垮的司机,不同于抑郁症的杨光,他的生活光辉灿烂,是要在阳光下安然度过一生的人。


“我好想去那里,像电影里的冒险,不是吗?”


他有些开心,还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将他筹谋许久的死亡付诸实践。









他们决定在凌晨出发。


车窗外由黑转成山雾,从柏油路到土路,车只能开到最深处的那个小村子,再往里的山,只能支持步行。路上的气氛说不上太尴尬,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四岁、四十二岁,他们各自拥有阴暗面,坦然地面对彼此,免去了客套的寒暄伪装。


而他们各自对自杀的执念,成了共同话题。


“你那三次是被人救下了吗?”


“一次被朋友发现了,另两次自己醒了。”


“我是你的话,是要把那个男人杀了自己再走的。”


“进去坐牢了,我没有时间等他出狱。”


于衿比想象中文静一些,说话轻飘飘弹在棉花上,却抱着最狠的亡心。


“你不怕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怕…一个半口气的毒鬼,一个抑郁症,和毛没长齐的眼镜吗?”


“你怎么知道?”


“你吸得脸都烂了。”


她指向候叔礼一侧脸上的褐色疮,候叔礼不生气,事实上他们都笑了。于衿说得都对,一群要死的烂人有什么可怕的,但她也并不如表面那么坦然,她包里有刀,拿出来时开玩笑的语气,说如果他们需要,她可以送他们一程。


“我想知道,你有几次自杀历史,家里人这么轻易放你出来的吗?”


这是小清华问的,在他眼里,不被家庭管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妈妈死了。”


“那你...”


“是他强奸的我。”


小清华闭了嘴。


那他能够理解了,是要快些结束的,被玷污的恶心的一生。




他们已经走了很远,路过几处空了许多房子的村落,走到山雾被熹微的光亮穿透驱散,那股弥漫的潮湿渐渐蒸腾出身体,路过候叔礼想要跃下的山坡时,杨光问到底在哪里。


“在山以外。”


那个农民是这样说的,候叔礼指向远远那座深青色的山,虚无缥缈的地方。


“如果寻不到,死在那里也不错。”


小清华眼里有种憧憬,迎着吹过的风,指缝里凉得惬意,他们抬脚继续走,能否死在那里,他们有自己的答案。






“到哪里去?”


现实和想象的似乎有点出入,在徒步第二天,他们迷失在大山之中,那座青绿色的背后只有无尽的草木,没有人选择与外界联系,实际上,到这种深山,手机只是摆设。


他们只知道走,走了好远好远,远到看不到来路。


直到面前出现了这个苍老的女人,在远远的虫鸣潮湿的林子间直起身,手拿镰刀,服饰奇特,似乎是哪种少数民族,头巾与裙裾上圈圈绕绕的黑黄红花纹,背上一筐草。她没动,腿不比支撑爬山的木棍细多少,在脊背与腿弯处呈现大角度的弯曲佝偻,冷青色的世界里,像是被贴上去的贴纸。


“到哪里去?”


她又问一遍,喊出的话碰撞山谷荡出三圈回音。


“木尔村。”


候叔礼勉强能明白一些周遭方言,他们向她走近。


老婆子只剩两颗牙,嘴唇向内收缩,张开又闭上,黑洞洞的,眼角黄白,视线在几个人脸上转一圈。


“跟着我。”


她似乎就是木尔村的,缓慢走在前,耳垂上某种彩色石头制成的米粒坠子随着移动晃荡,而后就是沉默,她没有问去那里做什么,好像这无关紧要。


在转过山腰时,视线狭窄起来,杨光终于看到了,在两山夹缝中不甚显眼的村落。


严格来说,那不像个村落,茫茫山中洒落几处山石垒砌的房子,稀疏排列在山腰。他很雀跃,类似陶渊明进入桃花源的心情,也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即将结束的人生。


过去有些艰难,经年踩踏形成的弯绕小路周遭长出长草,全遮挡完了。


“到了。”


老人不回头,没有带他们继续走的意思,蹒跚着向里,留下一串轻或重的脚印。


他们四个好像有些尴尬了,站在村落中太过突兀,这里的建筑很旧,像是被世界遗忘的地方。山石经过粗糙切割后搭建的房子缝隙里有青苔,快要下雨了,雾蒙蒙的天,鼻尖开始萦绕湿土味。


“原来真的存在。”


杨光看见远远一块石头斜立着,上面刻着“木爾”。他们决定向里面走,找一找能够帮助他们的村民是最好的。


但这里比想象的还要冷清,踏上往深处的泥土路时,凉气缠绕上脚腕,每走一段才能见到一间屋,门口架着发霉的板车,落灰落泥的石舀子,没人住的鬼村。


“谁?”


忽然,略显沙哑的声音惊扰到缓慢移动的“游客”们,杨光看到在前方石头上坐着的男孩,拿着一截木棍,身着和那老人一样花纹的服饰,抬眼瞧他们,眼白有些多。


“我们找人。”


他看一会,从石上蹦下来,七八岁,膝盖布皱起陈旧带泥,瘦得厉害。


“要死?”


小孩的方言其实有些听不懂,但死字清清楚楚进了耳朵。


他带四个人往深处走,跨过折断的树枝,山上的树肆意生长,歪歪扭扭,越深处越茂密,抬头已经郁郁葱葱,缝隙里灰白的天空开始微微往下落水。


他们看到了一片坟堆,没有墓碑,早已生了草。杨光想,这里面或许就是受到“祝福”的人,在深得隔绝人世的山里得到一处小小的土地,世界将他们遗忘,而自己也会归于此。


在雨天走向生命的终点,这是最好的结局。


“会经常有人来这里吗?”


他们对男孩好奇,男孩却不回答,自顾自往前走,绕过一棵大树时,他手里的木棍抬起,指向西。


那就是了,两三所房子,挨得不算紧密,山石垒的,和其他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前有几处院子,种着菜,还有某些不认识的作物,随着越靠越近,杨光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奇异的味道,不算好闻。


“你父母呢?你们在这里不上学吗?”


于衿忽然按上男孩肩膀,他转脸,那个眼神有些锐利,带着懵懂,但皱眉似乎有点不耐。


“那。”


他指着某个石房,忽视于衿的问题。


“不回答我的?”


于衿直起身子,前面三个人转身在问她为什么不跟上。


“来了。”


她抬脚,眼尾最后一次掠过男孩的脸,还是那轻飘飘的语气,像是掉在棉花上。


“或者,没人告诉你上学是什么意思。”









石屋里不像外面看得那么普通,弥漫一股微微带涩的香气,物件都是陈旧的,中间摆放一只碗,后面墙体镶嵌一尊不认识的石像,眼球凸出,表情狰狞,脖颈被紧紧箍着,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杨光的头顶有一些瘙痒,他抬头,房梁上吊着的黄布垂得很低,红字白字晃悠在他们的脑袋上,看不懂,是某种符文。


当迈入的一刻,脚底踏上刻满纹路的砖石,他们涌出了那股熟悉的,将要面临死亡的窒息感。


木板的粗嘎挤压声将人唤醒,他们看到在左边的人,他侧躺在一张床上,在他们进门时微微动了一下,而后翻身。但光线太暗了,只依稀能看到脸上的褶皱,这是个老人。


他像尊古董,静静盘腿坐在那里,衣衫边角已经成了碎布,耷拉在床边慢慢地晃。男孩点燃破碗里的灯芯,杨光在寂静的朦胧中看到了他的脸,猝不及防间,他只想到一个字,巫。


亮光照清了他的半张脸,苍老,瘦而长,灰白发杂乱垂到肩膀,一只眼睛没有眼珠,半眯着,眼周已经变形了,应该是瞎的。


另一只眼睛透过光线在他们每个人身上转,最终看向了清华,但视线不在脸上,像是头顶,嘴里默默念着什么,细微如蚊,那张脸因眼睛的不对称分割成两面。


“你,”


他忽的开了口,干而厚,气息扬起头顶垂下的发,看着清华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能够看到某种未来。


“活不长。”


于是清华笑了一下,说,到这地方,本就不想活的。


“我呢?”


于衿抱胸向前一步,老人的脸看得更加清晰,纯白那只眼球发黄,另一只眼睛好灵活,转动落在她脸上,慢慢下移,到她疤痕遍布的手腕停止,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门外已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叶片上,嗒嗒嗒,他像困了,慢慢合上眼倚靠到床头,良久,他皱起层层老皮的手指点点地面。


“下面有人保你的命,你杀不死自己。”


声音落下,于衿的眼睛一瞬间微微睁大,后退一步,候叔礼忽的跪在砖石之上,老人似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所有人的故事,没有睁眼,候叔礼跪地扣了三个响头.


“求求您,给我个解脱,给我个解脱吧...”


他看到了希望,生活将他挤压成薄薄的纸片,粘在任何人的鞋底,这样的生活终于可以完美结束了。


“想死有代价。”


他那只眼睛睁开,指向正中那座石像,那里有一只碗,里面似乎是水。


“喝下,死之后,所有的痕迹会消失,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们。”


“但来生会延长,受苦不会比现在少,这是违天命的惩罚。”


即,用来生的苦痛为代价,终结今生。


“想明白,再过来。”


他微微摆手,那孩子出现在屋子中,他似乎是个引领者,在雨里,木棍指向数个石屋中的一个,那是给他们思考的地方。


天空是暗了很多,配上雨水,由内到外的压抑。他们思考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事实上,一个晚上都不需要,时间只是死前的调味品。


杨光迎来从出生到现在话最密集的时刻,屋子下面铺了几层稻草,他们在四个角落。


“明早吗?”


“我在清晨生,想要清晨死。”


小清华异常亢奋,好像他将要走向的不是死亡,而是某个游乐场的螺旋飞车。


“挺不错的,我想在傍晚。”


于衿歪着头,转动手腕,那上面的疤痕像树根盘踞在泥土。她的每一次自杀都在傍晚,那是她妈死亡的时刻。


“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杨光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黑夜,门口溢出的油灯光照亮小片地,映衬出细如丝的银白雨滴。


“在三天前,有人告诉我今生与来生,我会觉得他疯了。”


“没人能证明死去的人能够去哪里,存在就是合理。”


于衿是个平淡的人,什么样的事情的发生在她眼里都不值一谈,她支着头看向房内某个点。


“我只在乎,有关我的记忆是否能消失。”


“你想谁忘掉你?”


“爱我的人。”


她的眼睛微微垂下了,或许是困的。


“体验过了,就不想再让别人痛苦。”


于是沉默的人有点多了,不想让别人痛苦,亲人也好,朋友也好,这也是他们还活着的理由。


于衿转了话题。


“小清华。你是电视上演得那种高智商疯子么?”


“什么意思?”


“按照通常的说法,你年轻,家境好,前途坦荡,却想不开,像那种高智商的疯子。”


小清华咯咯笑,他其实是他们之中最开朗的人,杨光常常有种错觉,他不想死,只是跟着游玩。


“当然不是。”


“那能不能在我死前,有幸知道你为什么想死,否则要死不瞑目的。”


这也是于衿第一次笑,弯弯的眼,有些塌的鼻梁让脸有种亚洲人柔和的美。小清华唔一声,笑意没有收起,从稻草上坐起来埝起石缝里一棵草。


“或许,是想对他们的报复。”


“谁?”


“把我培养成才的人。”


谜团解开的成就感并不强烈,他们三个若有所思。


“你的父母虐待?”


“或许是。”


无休止的争吵,高标准的要求,没有过朋友,他完全被掌握在手里,像剧院看过的木偶戏。


“那一次没有拿到第一,也下雨,跪着反思了一小时。”


他的笑已经平了,于衿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揭人伤疤。


“其实还好的,但我总是想,这样好像是不对的。”


后来的时光都是一样的,尖锐的嗓音,压迫他个性的训诫,最终还会加上那句话,我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要对得起爸爸妈妈。


他是对得起的,成绩下来他是风光的状元,恭喜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妈妈在众人面前给了一个拥抱,笑得好美,但不知为什么,他腿脚一阵麻木,那个笑容渐渐变得刺眼,他不由自主地去思索那笑容的含义,是爱他吗,还是爱能够在亲朋好友面前炫耀的虚荣。


他渐渐有些畸形了,开始思考如何能让他们痛苦,而死亡,是他寻找到的唯一答案。


他为报复而死。




于衿全程听得很安静,在结尾时忽然笑了出来。


“嘴很硬啊...”


他编造借口的能力可能不及考试能力的十分之一,不合理,且漏洞百出。


他明白在这里死亡后与他相关的一切会被抹去,这说明他的妈妈会在死亡的那一刻忘记他。不会痛苦,反而是对他们最温柔的方式。


他是爱的,很爱,但爱与恨无法权衡时,唯牺牲自己得以逃避。


于衿没有拆穿他,背包枕在脑下,她不再看小清华心虚而抿紧的嘴唇,她太困了。


“杨光,灯吹了。”


“不问问我的原因吗?”


杨光爬起吹灯。


“抑郁症很稀奇吗?”


灯灭的前一刻照亮杨光有些无语的表情,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觉得自己的病有点不够酷。


“那叔呢?叔的生活很精彩吧。”


黑暗中候叔礼搭腔嗯一声,他和他们有些代沟,很多事情是无法有共情的。


“精彩?一个毒鬼,他是最该死的。”


于衿很不留情,气氛因为这句话停滞了几秒,杨光老实闭上了嘴巴。在很久之后,终于听到候叔礼飘荡在黑夜半空中的,浅浅的一句:“嗯”。









夜里的雨太大了,杨光从未有过这么深度的睡眠,他似乎已经沉浸在了离开这个世界时的快感中。




但好像做噩梦了,梦里有凶兽和他战斗,盆大的爪子疯狂向他袭来。



杨光被打得睁开了眼。


是一片黑暗,雨还没有停,耳朵里塞满了水滴坠地声,以及一道呼吸声。


“醒了吗?”


于衿的声音。


“什么?”


他带着被打蒙的睡意,被于衿一把拉起。


“跟我走。”


她的力气竟然有些大,手心传来的温度连通心脏,开门的一刻风卷进来,在被拖到门外,雨滴打在身上时杨光才彻底清醒。


“怎么了,我们要去哪里?”


“小声。”


于衿拉扯他到石房子角落,声音比以往沉重,杨光跟着压低声音。


“到底什么事?”


“我夜里上厕所,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小清华和毒鬼不见了。”


她用最快的语速描述,而后松开他,衣料摩擦声后,将一个触感奇特的东西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以为他们去方便,怕撞上,走到反方向比较远的地方,然后,踩到了一个东西。”


杨光下意识攥了攥手中的东西,触感有些熟悉,但是暂时想不……


“是一只医用外科手套。”


杨光怔住。


在深深的山中,在世人鲜少涉足的地方,在草丛里有一只粘上泥土的医用外科手套?



于衿并没有给他思考时间,迅速拉起他。


“我们向北走,会路过那间亮着灯的房子,记住,一会儿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


截止到现在,杨光都不明白于衿想要做什么,那所亮着光的房子在不远处,随着他们渐渐接近,杨光闻到了刚来时闻到的,那股包裹着淡淡涩的微香,但是香味已经减淡,那股涩味越来越强烈。


这是什么味道,杨光已经走到木门之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身后的于衿将他肩膀压低,门上为安装把手留下的小洞往外投射淡淡的暖黄灯光,在弯腰的一瞬间,杨光像被电流击中。




那座房子里的画面他一生难忘。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侯叔礼倚靠在西边墙壁,烟雾糊了他的脸。小清华赤着上身躺在中间高高的台子上,他的周围是几个白衣男人,端着托盘,细柄银刀在灯光下很耀眼。


杨光的嘴唇丧失了血色,看到他们的动作后,喉咙中的尖叫在要溢出时被于衿狠狠捂住。


跑,于衿带着他疯狂地奔跑,向着来时道路的反方向,雨水越来越大,用力拍打在他的前胸,痛感把他的大脑从崩溃边缘拉回,脸上的泪水雨水混作一团。


“他们是谁,他们...”


“被骗了。”


于衿声音再不轻细,喘气声很大,雨水斜进口腔里,带着泥泞的味道。在她透过门洞看到瘫坐在一边仰天吸食的男人时,她就知道了答案。


他们被一场杜撰的骗局骗进了深山。


候叔礼是导演,或者,是整场戏剧的男一号。他精确探查到自杀者的心理,包装出廉价而窝囊、真挚又绝望的样子,他和那些因失败而绝望寻死的中年人一模一样,用一场传说把所有人唬住,只为掏空他们的肚皮。


怪那老人先知一样的话语将她微起的疑心压了下去,让她以为,这世界真的可以如此解脱,让她忘记,候叔礼完全可以提前告知老人他们每个人的情况。


“骗,可小清华呢,他...”


“收起你的同情心。”


于衿忽然松开他的手,紧接着杨光的领口被猛攥紧,他被抵在一棵树上,雨夜黑得看不清人,于衿骤然严厉的语气比刀锋利。


“如果你想在这死,那就留下。”


在她发现端倪还能拉上他一起跑的时候,善意便已经用尽了。


“他没有活路了,如果你也想,那就回去,反正你早晚是要死的。”


“我不要死在他们手里。”


杨光已经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他的脑中被小清华敞开的肚皮占满,血红中甚至能看到跳动的脏器,他想死,但不愿意以这种方式。


“记住你的话。”


“从来时的路跑很可能被抓,我们向北。”


雨中的山林潮湿泥泞,他们看不清路,树枝树叶剐蹭在身上有些疼,于衿不敢打开包里的小手电,那座房子中不止一个男人,说明这是一个团伙,还会不会有其他人在山上驻扎她一无所知,目前在黑暗中摸索是最安全的。


“但是我们...”


她不说,杨光也是知道的,在深山之中,他们能跑到哪里去,一旦发觉他们消失,这场猫鼠游戏,他们被抓到只是时间问题。


“不用担心有的没的,你只用记住,只有跑出去,才能给他收尸,跑出去,那片坟堆里的人才能瞑目。”


天快要亮了,阴雨云把周遭染成暗灰色,杨光已经被雨浸透,他缺乏锻炼,但咬紧后槽牙往山下奔跑,因为随着可见度慢慢升高,他们会越来越危险。


“他们肯定反应过来了。”


于衿拉他躲在一块石头后,她很累,心跳飞快,在揣摩那群人可能会有的动作,或许已经开始包抄,或许已经跑到了他们不远处。


她想骂脏话,曾经三次找死的时候,都没这一刻有毅力。


“我们来时在那个小村下的车,走了两天才到这里,即使能摆脱他们,想要跑出去,最少要两天。”


杨光抬头看前路,除了树还是树,转身往后看,山里静悄悄,只有雨水在叶子上的碰撞声,好像平静得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先找到河流,如果有河流,沿着一直走,那么...”


“嘘。”


于衿的手指抵上他的嘴唇,杨光怔一下,世界瞬间安静,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听到了吗...”



杨光上一次紧张到窒息时,还是站在27楼的边缘。他听到了雨滴掩盖着的,人吵嚷的声音。



追来了。



下山几乎是用滚的,在跌进一丛草的时候于衿调转方向沿着山腰的方向跑,天已经亮了,杨光转头,看到远远的微小人影,不知道有多少个,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们。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追上来是迟早的事。”


现在天亮,已经不能再乱跑,需要随时寻找遮蔽物观察对面动向。


“我们分开,你往那边,我往山下。”


“往下跑太明显了。”


“不用管我。”


“分开,多一份希望,还像现在纠缠,谁都跑不掉。”


于衿清楚的知道自己体力最多到哪种程度,在奔跑的过程中,她完全不及杨光的速度,持续下去是拖累两个人。


杨光不同意,于衿捏住了他张开一半想继续争辩的嘴,很用力,逼迫他直视自己。那双眼睛像种子,萌发出火苗。


“别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收起你的同情心。”


这是一句狠话,但他却听出了诀别的意味。


远远的山下,她跑出去的速度好快,背影细而窄,杨光发胀的双腿慢慢收紧,抹一把眼睛,雨快要停了,他咬紧牙关看了最后一眼,抱着前所未有的信念,大步向东跑去。







后面的人已经发现她了,于衿听到吵嚷声在山谷里的回音,在想自己的下场会如何。


那个毒鬼被她骂过几次,是不会手软的。


绕过一圈断木,她倚靠在一棵粗树下,这座山的地势条件很复杂,不知道在哪会突然陡一下,她必须时不时调转方向跑,往最复杂的林子里面钻。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数个小时的奔跑,体力流失得很严重,大腿肿胀,膝盖生火,速度已经减慢了至少一半,如果再这样下去…


于衿做好了将自己了结在这里的准备。


不管什么样的方法,她的死亡只能由她决定,粉身碎骨也比摘掉器官成为那些人牟利的工具好。


几十秒的停歇让她续上一口气,身后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不远了,她敲一敲疼痛的双腿瞄一眼,身后有起码三个人影。深吸一口气她看向前方,刚刚在高处时,看到那里有凸出的陡崖,只要用尽全力奔跑,她可以在抓到前从那里一跃而下。


最后的力气站起,汗水从额头上的发丝往下滴落,就这样吧,将人生了结于此。


狂奔,她向着陡崖的方向,耳朵里只有风的声音。



嘭——


出了岔子。


是脚腕,于衿喉咙中的尖叫被草丛堵住,雨腥味涌入鼻腔,天旋地转,泥土的黏腻攀附进她的掌心。


她被什么绊倒了,不算疼,有泥地与草的缓冲。


是有点倒霉的,她跪爬起,准备继续向山崖冲锋,但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随风进了耳里。


“停。”


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于衿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矮小的身躯坐在远远的石头上,手里拿着那根木棍,见她停止一跃而下,卷起地上将她绊倒的绳子。



“你来抓我?”


是那个男孩,于衿向后退。


他的眼白多,盯着人时莫名锐利,歪了一下头,没有回答于衿的问题。


“走。”


木棍指向东北方向,那处是密集的林子。


于衿的脑袋响起一阵嗡鸣,再回神,那个小身影已经走出十米开外。


他似乎在帮助她,但她并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对话。


但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



男孩沉默但敏捷,常年混迹在山中,他清楚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在闪过几片山石石堆后,一个侧身,钻进了两块大石的夹缝之中。


这是个洞穴,像是山洪引起的石块坍塌形成的,费力翻进去的下一秒,于衿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倒在地上,长达六个小时的奔跑,她被消耗殆尽。


翻滚荡起的尘土飘飘扬扬,世界跟着它们沉寂。


男孩静静坐在不远处看她,洞里除了于衿急切的呼吸声再无其他,五六分钟后,外面传来远远的人声,似乎有三四个人,而后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他们走了。


拉紧的弦彻底被扯断,她仰倒在地,贴着冰凉的石头,像一条濒死前用力呼吸的鱼。


说来嘲讽,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为活着而庆幸的时刻。


于是她笑了,笑得眼泪跟着出来。


“为什么救我?”


阳光从缝隙里钻进,照亮她一只眼中笑出的水花,这是她想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救,我们只见过一面。



这次于衿终于得到了他的回答,在半个小时后,角落里的男孩用怪异的语调,艰难拼凑出了四个字。


“上学,意思?”



出乎意料的答案。


于衿呆愣很久很久,这是她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的直觉告诉她,男孩从出生起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甚至是语言。


他在昏暗的角落看她,执拗地等待一个并不重要的答案。不知为何,于衿的鼻尖鼓出酸涩,他懵懂的眼睛将某些消失许久的情绪塞回了她的心脏。


她再也抑制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公安发布公告,五日前接到的男子失踪报案有了新进展,失踪男子于西南山区被发现,救治清醒后提供了大量关于一起组织买卖人体器官案件的重要信息。


该犯罪团伙曾于11年、13年,以“长寿”“神药”“包治百病”等虚假信息诱骗被害人至国边界的深山之中摘取器官后杀害,沉寂十年后再次作案,我市决定动用消防武警对远西南的深山进行摸排搜索。


4日,在山中发现逃脱男子口中的年轻女子。据悉,两人是此次案件的唯二幸存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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