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秦

1

最后一波小高峰褪去，煎饼摊只剩下挂在二维码旁边的塑料袋摩擦声，王建兵擦擦手开始收拾，手机振动了一下。

“建兵哥，我明早去你那买煎饼。”

秀英给他发的信息弹出来，男人瞧一眼赶忙拿起手机，心里的喜悦能盖过炉子上蒸腾出的油烟味儿。

这条信息念了三遍之后王建兵才意犹未尽抬头看向对面，车水马龙偶尔透过缝隙才能瞧见那个身影，但足以让他心情舒畅，连带手上动作都轻快了些。

关炉子抹桌台，男人手沾了一天的面糊有些糙，但不妨碍他利落的动作，快得像是在和谁较劲。

确实是在和谁较劲。

手上沾着鸡蛋灌饼的油，李冠秉把零钱塞进腰包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对面窗口铺子里的身影，也开始了一天的尾声，收摊。

这条老路叫向阳街，盖了两所初中和几个写字楼，白天晚上人稠密热闹，加上前几个月的经济不景气政府又放宽了管制力度，引来不少小吃摊，挨着挤着辛香味儿溢满了街道。

这两个男人是向阳街的两个钉子户，一个卖煎饼一个卖灌饼，早上开门最早夜里关门最迟，按理俩人其实井水不犯河水，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火药味儿。

狭窄的窗口拉下铁窗，两人几乎同时间关了小门店，今天的胜负截至目前还没有分出，他们还有下半场的较量。

“明天秀英又要去我那边买煎饼，还特意给我发了条信息，真客气。”

夜里的风不小，王建兵骑着电瓶车速度刻意放慢了些，话语里的得意一点都不掩饰。

李冠秉紧了紧把手，电瓶车骑快了些撵上他，对他的显摆稍微给了点情绪。

“偶尔才去你那儿罢了。”

秀英是写字楼里的一个文员，长得漂亮白净说话细声细气挠人心，王建兵每次见她上班都要多瞧上两眼，不止是他，李冠秉也总偷摸瞧人家，估计也是喜欢。

“别嘴硬，我瞧着你是酸了。”

他听出来了语气中的些许不满心里更加舒爽了一些。

“秀英乐意去我那儿，劝你趁早放弃别在人身上浪费时间。”

八月晚风连带着王建兵的话灌进了袖子吹干了汗，李冠秉和他保持差不多的速度，没再说一句话。

2

“我给你加了俩蛋，多放了根烤肠，还有…”

王建兵掐点掐的很准，七点半准时就能把热乎的煎饼果子送到秀英手里。

“谢谢你了王大哥，你看这总是照顾我我也不好意思的。”

“这是这几天的饼钱，你说什么都要收下。”

秀英的头发长还直，用的不知道什么洗发水散着香，压过了煎饼果子面糊糊的味道让王建兵很是惬意。

“你甭和我见外，就这点小钱哥不在乎。”

“拿走拿走。”

他见秀英要给钱立马不乐意上手就去推拒，男人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

秀英见他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不行不行，还是要给的。”

几张十块钱放在了案台上，她理一理自己的头发露出八颗牙，笑得很标准。

“我要去上班了。”

“下次见。”

“哎好。”

王建兵沉浸在了那抹笑容还有“下次”两个字中，下意识向对面看了一眼。

果然，李冠秉也在向这个方向瞅，边瞅手中的动作还不耽搁，灌饼被卷成圆柱塞进纸兜最后套了层塑料袋，递给了一个上学去的学生。

王建兵瞧见他的脸，得意的把那几张十块钱塞进了口袋。

要说王建兵和李冠秉的关系，倒也是巧妙。

俩人一个天津人一个福建人，王建兵老家就靠着这么一套煎饼一口相声出的名，十来岁上完高中家里没钱供他上大学，索性去一家老字号煎饼果子店学了手艺，这些年扎根在这座城市租了豆丁那么点儿的门面卖煎饼果子，还算混得下去。

至于李冠秉，不清楚家里是干什么的，话不多，王建兵只知道他离过婚死了老婆。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俩人两年前在这么个城市这么个街道碰见了，成了这条小吃街的两个恶霸。

白天是竞争对手晚上还搭伙一起回出租屋，关系本就怪异，而这种怪异在秀英出现后又加了一层色彩——情敌。

没错，他们是住在一个楼里的竞争对手加情敌。

情敌是王建兵自己总结的结论，因为只有在提起秀英的时候他才能明显感觉到李冠秉情绪的变化，这让王建兵内心很快活。

于是他喜欢秀英又多了一分。

3

天慢慢变凉，一年中最适合恋爱的季节快要过去，王建兵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三十多岁早到了结婚的年纪，早些年家穷没有姑娘看得上他，现在做生意有了点小钱又碰上了合适的，该下手了。

于是他准备七夕节表白，向秀英表白。

今年的七夕节在八月二十五，他特意看了黄历：庚子鼠年 甲申月 庚子日 宜嫁娶，天时地利人和，这事儿肯定能成。

表白是门艺术，在这方面王建兵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他想找人参谋参谋，最终思来想去大半夜敲响了李冠秉的门，他在这城市只认识他。

“还没睡啊。”

踢拉着拖鞋进了他的屋，他和进自己家一样搬了个板凳坐在风扇前面。

“嗯，有事儿？”

要说李冠秉是福建人，王建兵刚开始是不信的，这家伙的口音比他家隔壁那老北京味儿还正。

“嘿，告诉你也甭生气”。

“我过几天七夕节有安排。”

说出来颇有点洋洋自得，他期待李冠秉吃醋的样子，话说得留了点空隙吊他的胃口。

“什么安排？”

李冠秉就站在门后也不往屋里走，抱着胸能看见大背心儿旁边鼓出来的肌肉。

“我准备和秀英表白。”

一句话撂出来像是水缸里进了大石头，李冠秉倚着门稍微站直了一些。

“表白？”

“是啊，害，甭生气，你也知道你俩不可能。”

“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兄弟我看你也挺俊，指定能找到合适的。”

可能李冠秉的声音有些大，王建兵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赶紧站起来往他那边儿走去拍拍人的肩膀。

“我看她挺喜欢我的，寻思着七夕找个机会说出来，但兄弟也没什么经验，这不想着过来问问你吗。”

“你要是觉得心里不得劲，那我就不问了。”

王建兵说话带点天津味儿听着挺欠揍的，这番话说出来之后更欠了。

李冠秉听完拍开了他的手。

“别问我。”

一点不留情面。

王建兵摸摸自己被拍红手背兀自笑了出声。

“你就酸吧。”

4

王建兵确实在忙那场表白。

李冠秉不给他支招他也有别的办法，网络上多的是表白小视频，他一个个刷学着别人的稀罕招式。

刷得忘记了时间，成夜成夜的熬。

然后导致了这些年他头一次没有和李冠秉一起出摊，剩李冠秉一个人在清冷的凌晨开张。

黑乎乎的早晨灌着夏末的风，旁边儿卖肉夹馍的大姐剁肉剁得咔咔响，扫街大爷笤帚挥舞聚集零碎烟头子哗啦哗啦。

也热闹，也不热闹。

对面的那个窗口黑压压的像是掏空的老鼠洞，没了黄灯泡现在空洞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李冠秉揉了十几个面团挨个刷上一层油再包一层保鲜膜扔冰箱里，眼皮掀起看了看不远处写字楼上的LED显示屏。

八月二十四，明天是七夕。

手上粘着油光，他手里的面团慢慢扁了下去。

   

显示屏的时间跳转到七点，向阳街迎来一天中第一个热闹的时段。

“今天卖煎饼的没开门吗？”

“不知道。”

“灌饼那家也没开。”

“没开？我早上还看见了。”

“哎，奇了怪...”

两扇关闭的窗相互照应，静静迎来了晨光。

5

“你怎么没去开店？”

王建兵盯着两个黑眼圈开门看见外面的人还处于懵的状态，现在已经过了晌午，李冠秉竟然出现在了自己门口。

“有事儿说”

操着那口标准的普通话，李冠秉自己进屋把门带上。

男人有一个普遍的优点，就是说话不拐弯抹角，虽然偶尔直男了一点，但还算是个好的品性。

于是，

“你不能和秀英在一起”

王建兵听见这句话差点没把板凳撅过去。

“啊？”

“不能和秀英在一起。”

李冠秉重复，脸上一派正经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王建兵挠挠自己的板寸围着李冠秉走了两圈像是在看猴子。

“你要是喜欢那你也去呗。”

“咱俩可以公平竞争，但你没理由拦着我寻找幸福。”

他觉得李冠秉应该是醋了，要么就是心理不平衡不想看见自己横刀夺爱。

王建兵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秀英是他难得能够在李冠秉面前出风头的机会，所以他炫耀，算是某种慰藉。

但他没想到李冠秉这么喜欢...

“我不喜欢她。”

打脸来的有点快，王建兵刚飘起来的思绪被重新拉回地里。

“啊？”

“我不喜欢秀英 ”

李冠秉重复，脸上更加正经，应该不是开玩笑。

王建兵傻了。

随即

“老子喜欢你。”

王建兵彻底傻了。

6

中国广袤的大地上，同性恋真的不多，但偏让王建兵给碰上了。

他自认为是铁血北方猛男，从没想过自己能被男人喜欢，而这个男人还是李冠秉 

“我不喜欢男的。”

这句话他自顾自说了三遍。

“我知道。”

不大的出租房，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方桌两头，上面摆的两瓶酒已经见了底。

“我不是要你给答案。”

“你知道这件事儿就行。”

李冠秉的耳朵喝红了，他又开了一瓶满上，一饮而尽。

屋里两个大男人你一杯我一杯好像没有尽头，他们两个怪异的关系现在已经彻底扭曲搅乱，让人抓不着边看不见尾。

我的情敌原来喜欢的是我。

这样的设定在王建兵的大脑里开花结果掉落，狠狠砸了一下他脑袋。

“那你为什么说自个儿也喜欢秀英。”

“怕你看出来老子是弯的。”

“那你还偷看人家。”

“看的是你。”

“...”

说到最后两个人大概喝多了都觉得可笑，哈哈的笑了起来，出租屋里充满了酒气。

“那你那死了的老婆？”

“骗人的。”

“艹，臭小子。”

酒过三巡，笑声渐渐的小了，他们表面上的无所谓慢慢兜不住露出了马脚。

成年人的感情问题是逃避不了的，他们都没醉，清醒的厉害。

“可我明儿要去表白了啊兄弟。”

“我不是瞧不起你，可感情实在是没办法。”

酒液晃晃悠悠洒在桌子上几滴，王建兵的心像是火烧，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这个事情复杂的过了头。

“那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

“去过之后，你的决定我不再过问。”

李冠秉双腮通红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了脸，但是那双眼睛带着亮光，他咽下去最后一口酒。

7

街老，写字楼也老，两个男人一个拿着几套煎饼果子，一个拿着几张灌饼，他们来这儿送外卖。

“来这儿干嘛？”

王建兵今天穿的体面，不知道是因为想着今天表白还是因为昨天那场诡异的谈话让他开始注意自己在李冠秉眼里的形象。

“走。”

李冠秉惦着袋子抓上他手往里带，男人的手没女人的软，糙还热，捏人的力道大给他手背捏白了一圈。

王建兵没有挣脱。

大多数的狗血剧都有这么个偷听桥段，王建兵没想到自个儿也有这么一天。

大中午的办公间没有一个人，糊化的玻璃隔出一个个办公台，空空荡荡的方格子像是冰箱里的冰盒，冷冷清清。

秀英拍掉大腿上那只手左右看看声音压低。

“这是在公司呢，注意点。”

胡经理笑嘻嘻收回灌着油的手指肠，指尖还留着女人大_腿的滑腻。

“怕什么，都吃饭去了。”

手又顺着裙子往里伸，动作间说些正经话。

“想吃点什么，我带你去。”

“去那家龙虾馆。”

秀英声音娇滴滴扭了两下站起来，笑容比买煎饼的时候还勾_人，胡经理的魂儿跟着飘起来。

“好好，就去那家！”

俩人像是田间地头的鼹鼠，脑袋抬起来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又坐回去搞了些看不清晰的小动作，站起身衣冠-整齐的一前一后走出了办公间。

低低的交流声没逃过旁边隔间钻着的俩男人。

“以后早上别吃路边摊了，不卫生。”

胡经理的手摸-着她屁-股心里不忘关心人家的胃，倒是暖男。

“没关系，那个卖煎饼的不要我钱。”

“不要钱的买卖？”

“对呀，给的分量还足。”

“有这样的傻子？”

“可不嘛。”

声音渐行渐远，办公间里只剩下钻在门后边的李冠秉和大傻子。

8

街上围了一圈人，老头老太中年妇女组成的看热闹天团对着下水道旁边倒着的俩人指指点点。

胡经理鼓胀的衬衫粘了刚挖过的下水道边的烂泥，油亮的脑袋顶像是被地沟油洗过，溅上了几个黑点和煎饼里的馃篦儿渣滓。

秦秀英长还直的头发粘上了什么东西撮成了绺，裙子腿上沥沥拉拉棕褐色的酱汁，胸前几片生菜叶子摇摇欲坠，文-胸里倒插进去一个卷成卷的鸡蛋灌饼。

不知道是谁的杰作，倒是充满了艺术感。

“介娘们儿指甲可真长。”

王建兵的火气还没有下来，脸上胳膊上一道道的血印子状况惨烈，身边李冠秉也有些狼狈，但是笑得挺开怀。

“还表白么？”

眼睛里的光彩有点夺目，按理他人到中年，王建兵却看出了点少年气。

“表个屁。”

抬手给他一拳，王建兵想想自己干的傻事儿竟也笑了出来。

“你他妈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直看我笑话。”

“半月前，送灌饼瞧见了。”

“那你不告诉我。”

“我见你耀武扬威，没忍心。”

“去你的吧。”

又给了一拳。

9

七夕节夜色好得厉害，两个“失恋”的男人聚在一起负负得正，也算把酒言欢。

“为什么来北边开灌饼摊，大老远的。”

“十四就出来打工了，北漂。”

“哦？没听你讲过。”

“不光彩，没必要。”

碰了一杯，男人的对话简短也没那么多语气，李冠秉喝酒喝的有些兴奋，嘴逐渐没了遮拦。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什么时候么。”

“你开张的那一天？”

“不是。”

“那？”

满上一杯，酒苦了李冠秉的舌头。

“二十一岁的时候。”

王建兵听见这句话没了动作，脑子里开始东倒西歪。

二十一岁...

“那年，我在北京混不下去跑去天津，京津就那么大的地儿，光路费就花光了我所有的钱。”

李冠秉脸上映着夜市的灯，看起来有些迷离。

“天津的亲戚没找着，我就一人坐街上，那城市也热闹，车来车往的。”

“一天没吃饭没找着活计，也拉不下脸去问人要吃的。”

成年人的苦涩比酒更厚，他又干了一杯。

“然后，就碰见你了。”

“从一家店里出来，给了我套煎饼，是你做坏的。”

主人公相遇，故事的高潮就这么到了，是高潮也算是结尾。

“我？”

王建兵停顿了半晌，消化着他的话，也可能是在回想有没有这个事。

“嗯。”

“遇见你了。”

李冠秉喉咙滚了两下，到底没说出来下一句话。

当年可能更多的是感激，但几年后在这座城市的相遇让他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心里的苗开始扎根生长发芽，到了现在这般境地。

“巧了。”

“嗯，巧了。”

碰了杯，两个人陷进了又一阵的沉默，路过的几对情侣搂搂抱抱嬉笑吵闹，声音有些刺耳。

“好像不是光彩的事，但我还是要说，不然太憋屈。”

“我反思过，也质疑过，是不是我有毛病。”

“可，不止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李冠秉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醉了，嘴里的话混乱没了头绪。

“你知道么，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你可以拒绝我，没事儿。”

“你可以拒绝我。”

王建兵的酒杯悬在半空中良久，喧闹的夜市杂乱昏暗的光芒，这个男人的脸在暗幕中发红，红到了脖子，一双眼睛盯着他，深不见底。

他的心开始狂跳，跳出了胸膛。

拒绝的话不知为何无法说出口，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了。

但

“你醉了，回家吧。”

他说了奇怪的话，意味不明的话。

“唔。”

李冠秉梗着脖子，酒杯被重重摁在了酒桌上，他好像真的醉了。

如果眼里没有一闪而过的亮光的话。

“七夕快乐”

他笑了起来，抓上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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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段猛男恋爱

七夕快乐（单身除外）

@LOFTER图书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