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秦

优雅

【新春联文】替代品


秦誉听见有人在叫他,眼睁开一半。


“到站了。”

列车员暗色制服,居高临下,或许是背光,或许是睡久了,看不大清脸。


含糊道谢起身,拉箱跟在身后,秦誉在静谧中走到车节交错中,门是开的,有风带着几块雪在脚下。


预报是没有雪,秦誉拢起领子,鼻尖在白气里,在身体前倾准备跨出车门的一刻,余光掠过走过的车厢,灯还那么白,乘客几男几女,静静在座位上,闭着眼沉睡。


雪落在肩,世界渐渐有了声音。



两年没回家,他预备着亲友团聚的时刻。


“师傅,现金能找开吗,没信号不扫码了。”

出租车停靠,秦誉翻出一百,听见司机停顿后的一声奇怪的“啊?”


没听清?秦誉重复了一遍。


下车时,找开的零钱揣进口袋,司机疑惑的目光被他抛诸脑后,好久没花过现金了,几百块钱能存放多少年…


抱怨着,声音渐渐小了。


他当时对司机说在福乐路下车,但这里是哪里?几排不高有点旧的老楼,旁边扎一根路标:福乐路。


市里还有第二条路叫这名字?


那司机没找对地方,秦誉转头,车已经走远了,剩雪上两条车轮痕迹。走错地方,跑这么快,估摸那司机是新手,骗他了。想想又觉得窝囊,掏手机要热线举报,边回忆那司机工牌,似乎叫子什么什么。


手机没信号,窝囊到底。


秦誉吸口气,行李箱跟随脚跟。回家要紧,他想着,盲目走几步,前楼有一层门面房。


今夜除夕,零星几个门店还坚守,秦誉走过一个小铺,卖年货的,灯笼对联在席子上铺展,老板端碗羊蝎子坐马扎上,旁边是老板娘在扒红薯。


他想问路,但余光晃到一地红色,忽然说不出来话了。


新年是龙年,但一副对联上写着:马年福气到。

莫名,刚刚那个司机疑惑的眼神出现在脑海。


“老板,新年是马年?”


这对夫妻愣住,而后笑了,骨头吐给一条狗。


“驴年。”


秦誉皱眉,他并没有和他们开玩笑。


“老板你这买东西能扫码吗?”


“能,要什么马?”


“二维码,微信。”


“你说的我不知道,但我这有千里马,赤兔马,可比得上徐悲鸿真迹,你看看这八骏图…”


他们笑容收了,扯出下层的货,不是在讲冷笑话。老板娘还欲推荐时,秦誉摆手跑开。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他继续往前走,视线扫描每个门户,越往深处走,脚步越沉重。终于走到尽头,林氏饺子店,他走进又走出来站定,这家老板娘也不知道什么是二维码,笑盈盈地说着,可以尝试马肉饺子。


秦誉确定了某种不敢想象的事实。


所有人衣着有年代感,店里没二维码,带他过来的司机,下车时的疑惑应该不是没听清,而是不明白电子支付的意思。


一切异常都说明:这里不是他生活的年代。


秦誉转身加快步子,行李箱轮子压出雪痕,视线在古旧的门面间穿梭,最终他停下,看到一家店里挂着的日历。


2014,马年。


他没站稳,靠在墙上,冷风不足以让头脑清醒。时空错乱,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只是个小小的列车员…


秦誉想起那辆列车,梦一样的列车。


一切发生在他醒来后,那趟火车上,诡异的车厢,过于安静的乘客。或许一切都和那列火车有关,他是这样理解,回到那里才能找到答案。


这个年代还是现金为主,秦誉不敢随意花钱,选择公交回车站,窗口买一张最便宜的车票,头顶飘雪,重新走进候车室。


他记得下车时是最末尾处出的站,他顺着人流往里,渐渐的,身边一个人都没了。


像进入了某个特殊的空间,楼梯下方是他下车的站台,当时只有他一人,现在也是,他转身,远处的站台人头攒动,一种猜测从秦誉心里生出。


“你好,请问这里一次进几列车?”


他拐回去,走进人群,询问拖地的保洁人员。


“就这四列。”


保洁随口答,拖把甩到秦誉脚下,她让秦誉让一让,半晌都没动静,撂拖把瞪了一眼。


他是从第五列铁轨下的车,这里只有四列。等秦誉找回失去知觉的四肢时,保洁已经走远。


转身,剩行李箱对他忠诚,熙熙攘攘的人涌向不同列车,唯独那里,五列站台露天,雪还在飘,像天地被劈开成两块,一面喧嚷,一面黑白。他慢慢靠近站台,半个脚掌踩上界限分明的雪。


只是那一瞬间,手腕有风吹过,脚底雪尘成烟卷起两圈散开,有些东西在秦誉心中轰然倒塌。


秦誉看到了渐渐出现的,那辆雪白的列车。



这辆列车只有他能看到,秦誉肯定地认为。


车门就在他面前,封闭的玻璃窗映照内部,正常的车厢结构。或许进去了就可以回去了,他触碰车门,列车的门无法从外面拉开,随即踱步查看旁边几个窗,脚步越来越慢。


有乘客,每一扇窗边都有乘客静静坐着,以各异的姿势沉睡。


秦誉希望那是沉睡。


他额头贴上车窗,仔细看着挨着这一窗的乘客,是个男人,面色正常,头歪靠在座椅,拍打车窗无任何反应,甚至呼吸都没有起伏。


没有睡着,是死了。


男人左胸前一片白纸,那上面是名字,木追。秦誉站直,往下一个车窗观察,不只是他,每一个车内乘客左胸前都有名字,白露、孟尓、师心...


阎王簿似的手写的字。


走到一节车厢时,秦誉见到了除他外唯一的活动生物。


他没有面容,一身列车员制服,脸在灯光莫名暗淡下的车厢里发黑,只能看到些许轮廓。他就静静站在车厢门的玻璃前,像是在等待着谁。


秦誉知道是自己。


“放我回去。”


也许在路上,他还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答案,但现在他不在乎了,不需要解释,甚至当一场梦都行,他只想回到自己的世界。


黑,秦誉在心里这样叫他,他胸口的白纸什么都没写,没有名字。


黑开了口,透过玻璃阻隔,他扶了下帽檐,声音闷而怪。


“帮我。”


“什么?”


“帮我你就可以回去。”


秦誉皱眉,黑是有目的将他带入这个世界。


“为什么是我帮你?你是谁?”


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手指顺着帽檐摩挲,一点一点。


“你只能选择同意与否。”


攥着行李箱的手慢慢收紧,秦誉肩膀落了一层雪,在他吐出一口气时,雪掉落于左胸,白了一块,和玻璃对方的黑重合。


“你想让我做什么?”




秦誉回到了福乐路,卖年画的两口已经准备起了晚饭,炊炊热气从窗缝里挤出来。


黑说,去福乐路303,找到十年前杀死黑的凶手,他就能回家。


黑是列车员,生活在福乐路边那栋楼里,除夕夜被人陷害活活烧死,一场连绵的大雪掩盖了所有痕迹。


他死时怨念太重,吊着一口残魂留在阴阳交界的地方,他用分割灵魂的代价,换取一次驶向2014年的机会,怨结不解,他的灵魂无法解脱。


“这些人是谁?”


秦誉问,指向列车里的乘客。


“死人罢了。”


黑说,在无边的时间里,这些死人陪伴他。


“列车一天往返一次,下一次开动是明天,想要离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是黑最后与他说的话,今晚十二点,黑会被杀,秦誉要在今夜查清死因。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一定是自己,或许是他们之间有某种缘分,比如自己也住在福乐路303,也是一名列车员。


秦誉已经走到楼下,现在是下午六点,距离事发还有六个小时左右,他踌躇之后,踏上上楼台阶。


十年前的老小区,水泥地,栏杆上扯着晾衣绳,衣物未干的已经被雪冻硬,直愣愣如闸刀。303的房门在左手边,蜕着漆皮,木头门缝里透出光,里面有人。


应该是家人,黑告诉他,他今晚在十点多到家,十二点被火烧死,现在这个时间黑还没回来。


距离事发时间还有几小时,秦誉趴上门口围栏向下看,除夕夜每户通火通明,楼下没有什么人,一两个孩子玩着小烟花。这样的老楼,火势稍起,蔓延得一定很快。


黑并没有给他太多死时的信息,没有头绪的情况下,要如何弄清火灾原因...


在他陷入深思时,身后传来吱呀声。


303的门开了,秦誉转身,看到暗黄灯光裹着一个女人,棉质睡衣睡裤,头发毛乱,掂着一袋垃圾,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眼白有点多,背光瞧着自己。


在秦誉想要找什么借口解释为什么大年三十站别人家门口时,女人将垃圾放在一旁,转身往里走。


“怎么就回来了?”


秦誉愣住,女人已经自顾自走到室内,转身见他站在原地,有了不耐烦的语气。


“不进来就睡外面。”


她似乎认识自己,很熟的样子。秦誉踌躇几秒,拉着行李箱进了门。


这就是黑的家,很老式的装修,没什么风格,进来一眼看到木沙发上堆积着衣物,窗台与桌子扔了些包装袋子和果皮瓜子壳,能看出生活得不干不净。


唯一的板凳被女人坐着,她手心还握着半把瓜子,门牙嗑碎吐皮,落了一地。


秦誉无处下脚显得局促,更多的是,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面对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认识自己,还如此自然。


女人斜眼看客厅中央的他,视线落在行李箱。


“啥时候买的这拉箱?”


秦誉决定先稳住,随口回答前段时间,女人跟了几句瞎花钱,随即在两句脏话后起身进了玄关旁一个门,看起来是厨房。


秦誉有了时间去走动观察,他转一圈客厅,看到一扇虚掩的门,推门而入,是卧室。


不算整洁,衣物乱堆,被子半掀开的状态,是个大的双人床,视线转到双人床的那一刻,秦誉欲再往卧室里走的脚步停了,心跳跟着静止,他在这一瞬间想要逃。


他看到双人床上被裱起来的,一张婚纱照,上面的男人是自己。




客厅挂着的表在秦誉头上方滴答滴,已经七点了。


他和婚纱照上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那男人应该是黑真正的样子。


这一刻秦誉终于意识到,为什么黑会选择自己:他们几乎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同一个人。


秦誉本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现在涌起些许不安感,不安来源于隐瞒,很多东西黑没有向他说明。


厨房里的女人乒乒乓乓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想了想,起身去看,他想从女人身上了解些信息。


起身时,女人脱了围裙走出来,和秦誉撞个正着,啧一声,皱眉嫌他碍事,将他一掌推一边。


“煮点汤炒个菜,凑活吃得了。”


秦誉趔趄撞上桌角,疼痛让人不满,转身,女人擦手的纸扔在桌子上,弯腰放倒他的行李箱。


“你做什么?”


女人没有理会他,行李箱里一半衣物已经被翻出来,另一半是秦誉为了回家准备的年货。她扒出来一个个看。


“今年就发了这么点?怎么还不及去年。”


“一年到头也没见你忙出个成绩,邻居小悟她老公能哥,一月顶上你一年…”


秦誉阻拦不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女人还在说着,话题已经转到对他工作和挣钱能力的贬低。


这个世界里,他们是夫妻,秦誉却没从女人身上感受到应该有的亲密,面对除夕归家的丈夫,她脸上是不满与挑肥拣瘦。


“你现在回来,那明天是请假了?一天的工资就都没了。”


秦誉应付嗯一声,后顿住。


“明天初一上什么班?”


“不是你跟我说的初一晚上回来,还能领个加班工资。”


秦誉皱眉,黑和女人说的明天回来,但黑说,他是今晚十点多点回来。


“你记错了,我说的明明是今天。”


“放你的屁,你自己看。”


她将一个老式手机扔过来,角磕到手指骨节。秦誉看到屏幕上显示的短信信箱,有一个备注:秦誉。


这个世界的黑和他名字一样。


秦誉有准备,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有汗沁出脊背。黑与他是生活在不同世界不同时代的一个人。那个秦誉死了,所以向自己求助解脱。


他这样推测,但又迷茫,为什么黑不告诉自己这些信息。


秦誉点开“秦誉”的信箱,信息不算多,几天聊一条,他从信息里看出了,女人,他的妻子,叫小九。


最近的一条信息是昨晚,“秦誉”发来的:“明天晚上回来,单位发了东西,到时候带着去看你妈,今年年终奖不多,但我攒了些...”


有条彩信,上面是他的加班表,初一那天标注着全天班,后面跟着几句解释,语气卑微,可以说是窝囊。


女人没说错,约定的是明晚回,但这与黑的说法不一致。


可能黑是为了给妻子制造惊喜提前回来了,应该是这样...


秦誉将木沙发上的衣服腾出一片能坐的地方,蹲坐的女人还在拆他的年货,那些年货来自2024年,有些她没见过,翻弄的动作粗鲁。这样市侩的嘴脸倒映在他眼底,秦誉慢慢有了其他想法。


黑对女人的态度能从短信里看出来,并不恩爱,甚至惧怕,这样的家,他会想提前回来吗?


或许问题的根本不在归家时间是否变动,而是,黑是否可信。


秦誉从没有怀疑过黑。


他来到这个世界,或者这个年代,黑是他了解信息的唯一渠道,所以他对每句话都深信,这不是好事。


钟表指向了七点半,是年夜饭聚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


女人将值钱的拿进卧室,回来开了电视机,正在播放春晚前的新闻:春运期间,外加大雪连绵了近一周,铁道在加急检修,防止在年关发生意外。


杂乱播报是背景音,秦誉的心飘到电视以外,他在思考。


死在家中,死后灵魂被困在列车上——这是黑给他的信息。


那些“乘客”则更诡异些,一群莫名在列车上的死人。


那时秦誉没有思考,现在想,黑死在家中,灵魂却囚禁在列车,以及那么多类似“陪葬者”的逝者和他呆在一起。


如果不被黑的信息影响,自己根据所见所闻推测,那么事情似乎不难理解:他们死在列车,自然困在列车,没有怨念的灵魂已经消逝,剩黑一抹残魂苟活,所以他胸前的白纸和其他人不一样,还没写上名字。


只是秦誉不明白,曲折至此,黑只是为了寻找杀死自己的凶手么。


电视上新闻播报结束,画面已经转到红色演播厅,快要八点了。


他在屋内转了转,去到卫生间,那里的窗户对着楼后的空地,往下看只是一片荒地。门外的走廊除了女人堆的垃圾什么都没,放烟花的孩子已经被叫回家吃饭。


两个小时后,真的会有凶手出现吗?时间还有,他索性先蹲守着。


“秦誉,扒蒜。”


屋里女人语气不满,秦誉应一声,关门进去。


也或许是黑想将自己骗过来,在这里替他活着...


筐里找出半个蒜头,秦誉冒出这个想法。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测,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当然可以替代对方在彼此的世界活下去。


但这可不行,他有自己的生活,家人还在等着他过年...


他视线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还定格着黑与女人的短信记录,女人正炒菜,飘出的味道油腻,秦誉便往上翻找他们之间更早的短信。


“这个月工资发了吗?”


“给你转了。”


“你之前弄的那管子不行,还要换。”


“等我下班回来看看。”


...


翻着翻着,他按键停顿,然后返回下拉,他发现黑经常给女人发一些提醒,从一个月前开始,在不算多的短信里显得唠叨。


“燃气不要总关着,一直开也不会浪费,每晚回去还要重新拧开烧热水。”


“管道没老化,那工人想挣钱,当然催着换。”


“我看过了,没问题。”


一瓣蒜掉在了地上。


燃气,老化的管道,黑说 :他死于除夕夜蓄意的火灾。


那时秦誉处在未知的恐慌中,没有想过,为什么他知道这场火灾是蓄意的。


叮...咚...秦誉听见电视里对的倒计时播报,八点整,除夕的开始。


黑能在回家时间上欺骗自己,也能隐瞒火灾实际时间。


秦誉看到红色幕布占满屏幕,他缓缓转过身,玄关处被火焰包围的女人倒映在他的瞳孔。


他好像明白了,由黑一手策划的火灾,这里的死者,其实是那个女人。


至于自己,是黑用分割灵魂的痛苦寻找的一个替代品,替代他不久后的死亡。


一个秦誉死了,另一个秦誉就不用在这个世界死去,去到对方的世界,完成某种平衡的交换。


他做到了。


2014年除夕,漫天雪花洋洋洒洒,融化在惨红中。




暴雪没有停止,福乐路口一辆出租停下,路灯挂的红灯笼在雪地投下圈圈火光 。


“到站了。”


有人在叫他,秦誉眼睁开一半。


司机等待许久,身后乘客都没有声音,他转身看到男人在座椅上,抚摸着手指。


“您好,到了,微信还是支付宝?”


许久,男人终于将视线从双手移开,自言自语,呢喃着奇怪的话。


“对不起。”



“还好我这有点现金,不然这大雪上哪找零去…你是火车站上班的?”


司机收回二维码,捋直几张零钱,看到他暗色制服随口说着。


“我记得多少年前的除夕夜你们车站有个事,有列车凌晨侧翻了,所有人都死了,就一个列车员失踪,后来警察说那列车员两小时前就被烧死在家里了,我看就是故弄玄虚...”


不是故弄玄虚。


他扶了下帽檐,接过找零,摸索着打开车门,风雪随着缝隙钻入领口。久违的冷,让人眷恋。


那年他换了天然气胶管,推迟回家时间,杀了女人,但计划成功后的两小时,他上了那辆将要侧翻的列车。


似乎是恶有恶报,他杀了人,自己也活不了,但他不甘心,他应该活着,去迎接新的人生。


他将自己囚禁在列车十年,直到遇见他。


雪落在帽檐,掉在鼻尖,真实的得让人心颤。


秦誉闭眼又睁开,鞋子踏在新雪,弯腰出车门的前一刻,他开口对司机说了第一句话。


“请问,福乐路303,是那边的哪一栋?”


他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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