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来的,把她耳后的发吹乱,皱了呆呆定着的包裹脚踝的裤边。
崔媛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二十五岁,怜花,刘庄,没了娘的刘望。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借住那家的婶子,说什么来着,那孩子娘死了。原来没有原因的死亡,就是没有死亡。
千头万绪,慢慢加压。
她是刘望的娘,却出现于窑沟子,为什么说她死了,她怀里的孩子是后来又有的吗……
口音也有了解释,但完全超出了她的猜测。
“崔老师?”
怜花叫了她一声,不知她为何呆滞。
或许是这一时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崔媛丢掉了一直以来的谨慎,看着她的眼睛,挪动两片嘴唇。
“我知道你。”
一时之间只剩下啼哭,婴孩黑洞洞的嘴,带着把女人大半辈子光阴榨干的力气。
“你知道我?什么?”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关系了,崔媛并不打算打哑迷。
僵直的腿动了一下,她说。
“你知道刘望吗。”
陈述的疑问句,僵在原地的换了个人。
崔媛又回到了这孔窑洞里,是被齐怜花带进来的。
坐着有一会儿了,她魂飞天外,崔媛安静,给她思考的时间。
“你怎么知道刘望?”
敛着眉眼,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鞋垫上扎的那一针还卡着,放置到一边没动。
孩子在怀里哭啊,嘴里上颚骨一道一道看得清晰,嗓子要喊破都没得到一声哄。
崔媛抱过来,轻拍肉乎到没有骨骼的脊背,在不大的窑洞里踱步。
“我来时,去到过刘庄,那个孩子灰扑扑拦着我,要我当他娘。”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娘死了,叫怜花。”
眼尾瞥过女人的发旋,小小的木板凳子,她坐着像是蜷缩,以脊背抵抗着所有。
“娘死了,孩子那么小,别人有娘我没有,于是见到个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就喊娘,想娘么。”
在一个母亲面前说这些,崔媛觉得自己很坏,虽然陈述的是事实。她甚至在想,要不要继续加码说下去,坐在眼皮下的女人好像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
齐怜花的肩膀颤抖着。
“他还好吗?”
“很活泼。”
“我对不起他……”
“他才那么点大,拉我手的时候,只能握住一根手指头。”
泪荡起了几粒灰土。
崔媛垂眼看着脚边变成深色的几粒黄豆大小的泪痕,没有安慰。不知何时,她已经开始学着控制怜悯。
“他们为什么说你死了?”
“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她好想知道,可回答的只有渐渐起来的哭声。
怀里的婴孩儿绵软贴着她的胸口,他娘的哭声起来,他就消停了。
崔媛轻轻拍他的脊背,像是叹息。在掺着啜泣,怪异的氛围里,声音淡淡,像是哄他睡觉那么轻柔,继续说下去。
“你还有个哥哥呢。”
“你想知道什么?”
抹下的泪蹭得手背亮晶晶,擤一下鼻子,好像还沉浸在某种回想中,飘忽的眼神找不到焦点,没有依靠,但她是个非常刚强的女人,崔媛知道。
“刚刚问了,那两个问题。”
为什么说你死了。
又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进风的门在刚刚就被她关上了,屋内暗着一个度,连带着气温都凉了。
怀里的孩子抓着她发辫,她抱着他也紧紧的。
“很多事我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明白,但我的难处你却不懂。”
“现在没人,只有我俩。”
她的意思是,自己介怀着某种威胁。但这个分布稀疏的村落并不是哪里都隔墙有耳,害怕些什么呢?
“崔老师,你在这,生活了多久?”
齐怜花忽然问,眸子没有焦点的盯着灰黑的屋子。
“八天。”
“你知道我呆了多久吗?”
崔媛思索一下,按照刘庄婶子告诉她的话,怜花是前两年“死”的,那应该是。
“三年不到。”
“嗯。”
三年很长,但也短得过分,她能记起每一天的活法,在暗无天日里辗转苦捱,每一秒都在想念那天抓着她一根小指声嘶力竭的儿子。
直到她又有了孩子。
“你不懂,所以你不怕。”
“那就要一直不懂吗?”
崔媛来到这里后经历过的所有交流都让她感到疲倦,只剩下一层没捅破的纸,可说话却像是哑迷,她想问她在顾忌些什么。
“你…”
“你,”
到嘴边的话被拦住了,女人忽然侧过来头,黑润的眼珠微微转动,眼白因为转动慢慢扩大,盯着她。
崔媛脊背有点发麻。
“你知道邵二婶子的舌头吗?”
于是伸出了舌头,温热柔软泛着肉红,在虎头铡一样的白牙里摆动,随时会被凿成两半,缩回去。
“你看看我的还能呆多久?”
舌头,崔媛好像懂了很多东西。比如舌头大概是怎么没的。
“她说了什么?”
“是我害了她。”
“什么?”
她好像已经把崔媛忽视了,木木地说着,沉浸在某种回忆里。
“走吧,崔老师,能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趁他们没有怀疑你。”
“他们,谁们?”
“谁都是。”
“你被强迫来的是吗?”
她顿了一下,没吭声,崔媛的猜想压实了一点。
她听到刘望后的那些表情是无法假装的,一个正常母亲,崔媛不觉是她主动离开自己的儿子。
“谁强迫你?”
“谁?谁都是。”
还是这句话,崔媛一度觉得她思维不太正常。
怜花站起身,孩子抱回自己胸口,交接的那一刻。
“我帮不了你什么,走吧,崔老师。”
她好像铁了心了,崔媛也是。几丝光偷跳进来,圆而亮的那一双眼,在昏暗里坚定得厉害。
“你知道我并不只为了探听什么才来找你。”
“你只需要告诉我一点点,威胁不到你的一点点,就可能会救一个人,你明白吗?”
一句都不想装了,眼前的女人比谁都清楚。每一句话都说得弯弯绕绕,不好不坏,用打太极的把式和她拉扯。
“你怎么来到这里我不想知道了,反正你儿子刘望这辈子都没有娘你也不在意了是吗?”
“告诉我,没人知道是你说的,我们走出去,这一个村子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到时候,你能出去见刘望,看他长了多高,听他喊一声娘。”
重重往她的痛点上戳,她也是女人,她知道什么最残忍,但是没有办法了,路已经走尽了。
后续崔媛又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记不大清了。只知道窑洞里像是单方面的训斥,抱着孩子的可怜女人低头,眼泪又糊上了眼眶,新的泪顺着旧的痕往下滑落,掉在婴儿的脸蛋蛋上。
“你只需要告诉我,夏婧来到这里后,住在哪里,和谁有交集。”
“谁都不知道是你说的,我也不会把你说出去。”
这句话后还是只有哽咽,夏婧名字明明白白说出来时她没有表露出一点惊讶,或许从自己进来,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一趟的目的。
“夏老师...”
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还在权衡,或许是崔媛的那些话点燃了她熄灭多年的希望,干燥的嘴唇摩擦得像砂纸,呜咽着念了一遍遍那个名字。
“教书的时候,就是住在村长那的空窑洞里。”
声音低低的,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别人听不到。
蚊子音落下时,崔媛怔住了。
“不可能,那窑洞没人住。”
她与邢炜再三搜查,得出的都是那窑洞没人住的结论,杯子底的灰,缺少的日用品,如果……
不
大脑飞速运转的崔媛刚欲反驳的嘴顿住了,眼睛倏然睁大,里面倒映着女人黝黑而复杂的眼神。
村长的空窑洞。
齐怜花说的或许是真的。
就在刚刚,她想起了一直被她忽视的东西,
在他们到来前,邢炜与彭留洋那一间,似乎也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