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最安全。
崔媛是跑出齐怜花家的,踏到路上,已经冷下来的天让她清醒了很多。
惊颤消退,血液重回。
今天再去邢炜那里一趟会引起怀疑,学校那边上五天歇两天,明天一早还有课要去上。目前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 明下午放学后寻个理由再去找他们。
但她现在真的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孔窑洞。
吸几口凉冰镇大脑,不断回忆,明明她晌午的时候刚从那里出来,先前也去了不少次,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
或许是收拾得太好,也怪他们从来没有对那间房子有过思考。但既然敢让邢炜居住,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当下还能不能找到线索是未知数。
天色已暗了不少,贴崖的深绿植物颜色更沉了些,像从顶蔓延下来的粘墨水。
抬头,村子的窄路边,碰见几个人远远瞧着自己。崔媛慢下来快速瞥一眼,低头整理挎篮子,再扬起已经换了脸色,闲闲冲那几个人笑一下。
“叔,都吃饭了吗?”
那边给了回应,稀碎回了两三句闲散话。
“吃了。”
崔媛边走边寒暄。
“那行,叔,我这得回去了,婶子估计做饭等我呢。”
“行行。”
她得伪装,装作今天只是去串门谈天,依旧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支教老师。
踏出两步,停一下,转头,那几个人收回目光,崔媛又笑。
“还有啊根叔,叫小壮好好写作业,来学校不能再说忘了。”
“哦,行,放心吧崔老师。”
“娃看着特聪明,学啥都快,我多下点心,你可别觉得我批评他。”
“那哪能呢 。”
“这就行,好苗子老想多教教。”
男人脸上乐出了褶子,你来我往几句有的没的,崔媛终于又踏上了回去的路。
后面男人细碎的交谈慢慢飘淡,她随着吐出一口气。
多少眼睛盯着,一点都马虎不得。
姜果在写作业,趴着一本被橡皮擦干净又继续写的田字格破本子。
另一个窑洞里,邵二婶子见她回来才开始做饭,怕人吃不上热的。
“婶子,我来。”
她围裙擦擦手,做着拒绝的手势,不让她上灶台。
“没事儿,我来吧。”
她多少有点自知之明,转一圈找了个打下手的活。
菜叶子掰开,泥还粘着根部,饱含汁水的断口晶莹。她干活没有邵二婶子利索,但起码多一双手么。
“婶子还下地吗?”
坐在灶火旁的女人摇头,火光映着她的面颊染上一层红润。这里天气过了十月份冷得很快,太阳一消失,温度就掉了崖。
邵二婶子不容易,好在家里只养活一个小姑娘,日子辛苦点还能过得去。考虑她家的情况,崔媛住在这吃的粮食,是姜丘山让念书的娃娃家里一起凑的,相当于几家人一起管她的饭食。
“有什么要我做的只管说就行了,住在这太麻烦婶子。”
和往常一样,回应她的照旧是微笑着摇头,应该是“不麻烦”的意思。然后示意后又回过脸,腼腆的神态还在,被火光照亮,崔媛恍惚间觉得她们的神情很像,她也好,小齐嫂子也好,柔顺而腼腆,能被人轻易把控。
崔媛不知道邵二婶子多大,村子里的女人不爱打扮普遍看着要老一些,生过孩子的小腹脂肪堆积得像只梨子,四肢纤细,末端手指节褶皱出黄褐色的沟壑。
视线最后定格在抿起来的嘴唇上。
齐怜花说,是她害的。意思是,她害得邵二婶子没了舌头。
崔媛找不出因果关系。
“我中午给邢炜送饭的时候,看见还有其他人给他送饭。一碗红薯稀饭,喷香。”
她扭脸瞧着自己,崔媛知道这个意思是在认真听。
“问了才知道是怜花嫂子,我就想着,婶子和怜花嫂子人都好,惦记着人没吃饭。我看这一顿得让邢炜吃到明儿早上。”
手指尖染了泥,把菜叶子黄的掐掉,又拾起来一小把继续,崔媛语气放得轻快。
但语落只有柴火微微炸裂的声音,灶火边的女人手里一头黑的烧火棍翻动碎柴,火焰倒影进眼睛。
好像没什么反应,对于她提到的怜花两个字。
“婶子和怜花嫂常走动吗?”
她觉得这句话会有些突兀,又找补了一句。
“姜果很喜欢怜花嫂子,常和我念叨。”
带泥菜根撂破筐子里,随着闷闷的“咚”,她快速抬眼瞄一下。
邵二婶子在看她,直直的。
她欲收回的目光有些尴尬顿在脸上。
“怎的了?”
女人撑腿站起来,慢慢往她的方向走,面前停下,弯腰拿起了被她扔掉的菜根子。
上面有一片好菜叶没被择下来。
掐断扔掉菜根,放在了一小堆择好的菜叶子上。
空气弥漫洋芋蒸熟的清香,而崔媛那个问题,她是以摇头的方式回答的。
不常走动。
夜黑了,周围只剩下了均匀呼吸声。
齐怜花与邵二嫂子之间存在某种纠葛,从目前能掌握的寥寥几点来看的话。
但具体是什么她无从得知,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探寻。
崔媛一直在计算,疑惑的事情到现在来看已经叠加的越来越多,破解的还是只有那么一点。
翻个身,她让自己闭上眼睛陷入睡眠。
眼下夏婧的事情最为紧急,她必须尽快去找一趟邢炜彭留洋了。
今天没有看到姜维,门紧闭着。
崔媛抱着打掩护的几件衣服,敲响了邢炜彭留洋住着的门。
“姜维不在?”
“去他爹那儿了。”
“彭留洋呢?”
“我昨天告诉他咱们的猜测,他要去找姜丘山,我想你今天可能会来,就让他找理由叫上姜维一起去,正好也把姜维支开。”
“什么?”
“别急,不是去质问,他之前对姜丘山动过手不是,借着去道歉的由头,看看姜丘山住的窑有没有什么问题。”
崔媛缓一口气,这个时间节点决不能出什么幺蛾子。
“他怀疑姜丘山那里有问题?”
“他觉得可能会有线索。”
天冷给他们送来的厚衣服叠放到炕上,崔媛从进来与他交谈开始,视线便粘连着整个窑洞,一寸寸地扫描。
“什么时候走的?”
“没多久。”
“我再来早些就好了。”
不过也好,他去到那里,就没有人来这边监视他们的动作了。
蹲下,桌子腿抬起,除了常年积累的泥垢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吗?”
邢炜跟着蹲下来。
“我来有件事情要说。”
蹲下时声音被窝得闷闷的,她观察每一处细节。
“你知道怜花吗?”
“好耳熟,是哪个?”
怜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来的路上……
邢炜眼睛微微睁大,崔媛在他明白过来时说出了下一句。
“小齐嫂子,名字是怜花。”
就是在刘庄,说是已经死了的女人。
邢炜的惊诧过了好久还没有缓过来,但怜花的事情崔媛现在没有精力和他商讨,粗粗提过后开始进入正题。
“怜花告诉我,夏婧来到这里住的确实是姜丘山的一间空窑洞。”
邢炜还没有捋顺上一件事,听到这句话下意识质疑。
“怎么可能,我们当时在那屋...”
话没说完,他眼底倒映崔媛冷静的脸,一瞬间明白过来。
“你是说,这间?”
他们两个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崔媛进屋后眼睛就没停下来过,足以说明她的猜测。
在他们来之前,这间也是一孔空窑。
“对,我觉得,夏婧来到这里后是在这间住着。”
“我觉得不大是。”
邢炜摇头,对这个猜想表示否决。
“我们住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崔媛动作停一下。
“当时屋子是什么样的状态?”
“我印象还很深,这间和隔壁一共两孔窑,都落着灰,当时隔壁起码看着还有住过人的痕迹,虽然后来发现是人为摆放的。但这一孔完全不一样,堆放着杂东西,像个杂物间,门板啥都是坏的,炕也糟了,很久没有过人气儿的样子。”
“很长时间?”
“嗯,一屋子霉味儿。”
“能看出来是多久吗?”
“当时感觉起码两三年吧,那股味儿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的。”
两三年...
崔媛放下手里的板凳,慢慢眯起眼睛,这么长时间没住人的话,那她的推想就不太对了。
“夏婧是四个月左右没了联系,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她出事时间的话,这个窑洞最多在四五个月左右才没人住。”
她的猜测是,夏婧来支教时住在这间屋子里,再根据彭留洋所言,她在四五个月前出事没了消息,也就是在前4—5个月之间丧失的自由。
这样的话,那段时间里,夏婧要么被囚禁在这个屋子,要么转移了场所被囚禁在别处。但无论哪种情况,这屋子在前4—5个月间都应该是有人居住过的,两三年的话,时间错的太多了。
“对,所以我觉得这间不是她住过的。”
邢炜话语很肯定,崔媛一直吊着的那股气慢慢泄了。
猜错了么,这倒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又走向了死胡同。
怜花告诉她,夏婧住在村长家的一个空窑里,村长现在只有这两间空窑,隔壁不是,这座也不是。
是齐怜花骗了她么。
可骗她是图什么呢,这间窑洞寻不到线索自己还是会去找她质问,打发不走的。
思绪纷繁,邢炜同样郁闷,在窑洞里踱步,找寻思维的突破口。
窑洞不算宽,但有一定的深度,最里光线暗压压模糊他一半轮廓,转来转去,崔媛坐在炕上有些颓。
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紧绷着害怕落下什么,大脑没有一刻松懈过,所幸还能在他面前缓一口气,露出掩藏的疲态。
想当初选择来这里,或许真的是自己冲动了。
“齐怜花在说谎吗?还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像是谎话。”
云很厚了,衬得屋子里气氛沉甸甸,时间越推移只会让人越焦躁,邢炜抹一把脸。
“你就先回吧,今天看着没什么结果了。”
天色已经没那么亮了,晚些碰上姜维回来会更麻烦,而且看她疲惫的状态,好像精神压力很大。
“嗯。”
今天就这样么,明明做了所有努力,还是在原地踏步。
“我送你一段。”
邢炜从窑里抬腿往门口走,崔媛已经下了炕。
“不用了,我自己...”
吱———
停顿,“回”卡在唇舌间,崔媛快要踏出门槛的脚停在了半空中。
微小得像是幻觉,但又真实存在过。
“吱”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从邢炜的方向传来。
呼吸停了,门框里镶嵌的崔媛,撑开步子的邢炜,世界变成了一副静止油画。两个人停顿在自己的动作中,牢牢锁住。
“邢炜。”
有点冷的窑里,崔媛慢慢转身,邢炜僵直的那条腿抬起,收回,站直,低头看向下。
鞋底是再正常不过的地面,平整的黄土,存在于窑洞的每个角落。在深处,在边角,在他平时不会走动到的,现在站的这处。
抬眼,崔媛也在看他。他们都知道那道声音意味着什么。
“再来。”
崔媛说。
邢炜没有犹豫,抬脚,对着刚刚踏足的一点重重踩了下去。
“吱。”
已经挺晚了。
门洞外的夕阳是一块黑红牛血,崔媛背对,邢炜眼仁倒映她掩埋于暮色的半张脸,喉结鼓动着,缓缓说出了她已经清楚的那句话。
“下面,有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