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秦

优雅

窑崖【三十一】


首章 




“指导,是不是快了。”


“就这两天,老赵脚步要是快一点,前天就该到了。”


“偷懒了吧。”


小胡特地剃了胡子,太阳底下精精神神的,想起来老赵头之前对他们的说的话咯咯笑一声。


“没准人还不想回呢。”



老赵头大半个月前送货回的黄集,邢炜没跟着回来。问了才知道,彭留洋到窑沟子终于见着了夏婧,但千山万水的来一趟实在不舍分别,要留在窑沟子一段时间待老赵头下次送货再跟着回来。


邢炜心眼实在,人既然是他送过去的也要他送回来,便跟着一起在那呆到下一次老赵头过去,全当在周边村子出一趟差了。


“他是这么说的?”


刘指导那时听到这有些奇怪,按邢炜的脾气,应该会硬把彭留洋带回来才对。


“他这么说的,但我瞧着不那么简单。”


老赵头顶着太阳在所里抽烟,眼睛眯眯笑着:“那小子,怕是舍不得支教姑娘,哪能是什么留村里出差。”



这句话一说,他们几个便都明白了。


“邢队也到年纪了,我看那姑娘也漂亮,俩大眼睛。”


“你瞧这么仔细。”


“可不,那天第一回来所里的时候邢队就盯着人瞧呢,我就想将来没准还是嫂子,不得多看两眼。”


小胡年纪小人也单纯,嘴没个把风把邢炜的老底全部揭了出来。


“我说他,他就说小娘们能有什么好看的,死活不认。”


“原来还有这一码子事儿。”


刘指导眼底带笑抿一口茶,热茶进胃里带着身子暖和些,抵了外面的寒。


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快要入秋了,西北的天又说不准,不知哪天起就冷了许多,怕冷的已经穿上了夹袄,夸张点的连棉裤都套上了。


没了邢炜的这一段时间确实少了点趣儿,不闹腾就算了,连带院里为人民服务的白墙底下的自行车都孤单不少。大太阳晒着,阳光拉长影子斜出去几分,冷风过后涌出了点冬天的萧瑟。



他吹一吹茶水,杯子递到嘴边。



哐当——


派出所的铁皮院门乍响,茶水晃了一晃。刘指导没能喝成,抬起眼皮朝声音来源看去。


一支木棍扎进黄土里,颤抖着又倒在了地上。


小胡瞬间站起来,嗓门变了音。


“那是...”





门口跪地的老汉哆哆嗦嗦扶着一根木棍,指甲里的泥黑成块,握紧使劲也没能站起来。于是就这么跪着,半抬起的头卷曲着灰白发,混浊的眼有些许水光,见到院里的两个人只后,嚎啕起来。



“刘指导,我对不住你啊……”



刘指导的搪瓷茶缸没拿稳,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对山底进行了搜查,结果出来的很快,尸体就在失足坠落的山体之下。


两个咽气摔折了的男人、一头死透了的驴、破碎的木板子,四周散落村民让捎带的零碎货物。


小胡跪坐在尸体不远不敢上前,手抖得像筛糠。



魏明霁白帕子擦了擦手,他是派出所三个警员里最沉稳的。


“是他,两个都是摔死的。”



刘指导眼圈已经红了,老赵头说出邢炜摔下山时,他好久都做不出反应,今天上午几个人还满怀他回来的期待,原来已经是天人两隔。


双手捂着脸抹了数下,鼻腔哼出热气,再做不出其他返佣,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安排。


“先把尸体安顿好。”


“我知道。”




转身,小胡已经瘫倒了,脸上湿一片。










邢炜和彭留洋是意外死的,死在前天。


老赵头上气不接下气,给了自己一个又个耳光。


回来的路上刚过刘庄村不远的路边,有一块土石虚虚松动。而他没觉察到哪里不对,照往常一样唱着歌驾着车,于是车轮在撵上去的一瞬间土石溃散开,沉重的木车厢不受控制秃噜噜往下窜,驴扛不住,蹄子攀爬挣扎,还是被拽了下去。


“我老汉命硬,跳了车,断一条胳膊换回老命。可怜那两个娃,在车里还闹着,就这么活生生摔死了啊!”


老汉已经上了年纪,佝偻着腰。出事之后他断了胳膊崴了脚,硬是靠一根木枝子撑着走回了黄集乡,然后被过路人送来了派出所。


现在断了的那只胳膊用撕下来的内衫布条子吊着,一只脚悬空挨不了地,说什么都不去医院,瘫跪在院子里浑身灰扑扑不成人样,满嘴满心说着要赎罪。


“我怎么交代哎,阎王爷,使我的命换娃们的命啊...”


“起来吧赵叔。”


刘指导已经劝了他很久,但没什么作用。所长去县城开会还不知道这件事,小胡傻坐在门口,魏明霁去和乡里的医生交接,只有他能主持大局。

弯腰扶起老赵头,抬手招呼一声小胡,让他去治骨伤的张大夫家请人过来。




“我走了这么些年山路,也想过,哪天说不准的载死山底下,但我老骨头不值钱!死便死了,那俩孩子这么年轻啊,全因为我老汉一人没架好驴车!”


“当初来找我带路,说什么我都不愿意,就是怕带着娃们别出了事,我老汉三条命都不够偿啊…”


口水粘连嚎啕张大的上下唇,成丝,被呼出的气扯断。刘指导抹一把眼睛,马扎放到他身边扶人坐下。


“赵叔,算了,不赖你,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一个老人哭成这样,看起来随时都能晕过去,刘指导一是怕他出什么好歹,二也觉他可怜。这一次意外,两个年轻人出事是最心痛的,但他大半辈子用来讨生活养家糊口的驴车也一并没了,往后过日子都是大问题。


“叫张大夫给你看看胳膊腿,别急火攻心再出什么好歹。邢炜是我们所里的,我们会安顿好他,别难受了叔。”



百般劝解后老赵头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激动变成了呆怔的念叨。


“两个女老师送俺们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慢一点,慢一点…是我不当心,赖我。”


“我回来,给不了娃家里人交代,我再回去,又怎的给两个女娃交代。”


老赵头说得字字深切,刘指导扶额深深探出一口气。夏老师崔老师还在山里教书,这事儿她们迟早也要知道。


“先不急,等叔身子好了再寻个时机告诉她们吧。”



“我老汉知道了。”


老赵头头低低的,没断的手抹了最后一把眼泪。












老赵头回了面粉店养伤,那是他在黄集乡落脚的地方。邢炜与彭留洋的尸体拉进了乡医院,乡镇的医疗设施差得远,没有太平间,也没有什么尸检那一套东西。所以黄集乡附近要是死了人,送医院里弄清人是怎么死的就算有了交代,然后给死者一个体面,入土为安。


问题就出现在这入土上。


已经过了两天了,他们已经委托了老乡去通知邢炜家里人,他们这段时间就能过来一趟。而彭留洋是外地人,除了福建省这一条信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后事是个问题。


“要不要再去窑沟子一趟把他对象叫过来,好安排后事?”


“怎么去,老赵头躺床上两天下床都费劲,你认识路?”


小胡住了嘴,耷拉下了头。


“暂时先找口棺木,寻块好风水埋了,后续他们家里要想让他遗骨归乡,再过来将人运回福建吧。”


刘指导不是随便做的决定。


即使能叫夏婧过来,也需要等待一段时间,不入土又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尸体不能一直晾着。况且夏婧过来了问题也未必能解决,黄集离福建山高水远,这尸体要怎么运回去呢?大概率还是要在这块土地下葬。

他的决定,算是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了。



小胡也找不到更好的做法,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屋子回归寂静,空气连带着冰凉了些。


抬头看表,现在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睡意。小胡不仅没有睡意还有几分害怕,他一直和邢炜睡一个屋,人没了,他便不敢自己回去。



“魏明霁呢?”


“还在乡医院里。”


“看邢炜吗?”


“嗯。”


魏明霁是最奔波的,一连几天连轴转。他和邢炜两个人其实很不对脾气,但一个没了,另一个总归也不好受吧。




时间到了三点一刻。


小胡看着钟表发呆,耳朵动了一下,听见安静的派出所院子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不等指导员说便站起来往外走。


“我。”


没到门口,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大踏步迈进了屋里。


“所长,怎么这个点赶回来?”


“我看了明霁的信,会一开完就赶了回来。”


警帽脱掉搭在椅子上,他头发白得多但人很精神,大马金刀坐椅子上,眼睛微抬,鹰一样利。


“魏明霁不在?”


“还在看尸体。”


“那小胡,汇报具体过程。”








“尸体看过了吗?”


“魏明霁看过了,摔死的,一个后脑勺砸石头上,一个脖子断了,都是致命伤。”


“嗯…”


所长沉沉叹一口气。


邢炜是他带来的,年轻矫健不怕苦累,仁义还善良,是他最看好的警员。


“死亡时间对得上吗?”


“什么意思?”


“有些死亡和死因发生未必是一个时间。死者会不会是先死了又被扔下去?会不会本身摔下去没死,又被补了两下死的?”


刘指导在旁边思考一会儿,出声否认。


“搜查那天,人确实是一两天的死亡状态。当时那车的残骸里还有摔破的鸡鸭蛋,魏明霁留心过蛋清变质情况,推测那车也是摔下去了一两天左右,和老赵头说的没有出入。”


“嗯。”


所长见识过的案子多,对任何案件都很缜密,接着又问出几个问题,小胡一一回忆给他答案,刘指导偶尔做补充。


“这么说确实是意外。”


出事原因事发地点都问过,没有有问题的地方,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和老赵头接触了,一是那老汉现在也是半残废状态,二是他没有害人的理由,意外的可能性很高。”


“俺也见了,那样子不像装的。”



“我知道了。”


所长听完倚靠在靠背上,奔波一天没有喝过一口水,嘴唇干出白皮,抿一抿,自顾自又说了一句。


“但有些人,未必不敢这么装。”









将近天亮了,所有人都不想睡,但精神的疲乏又压迫着神经。所长先站了起来,捏一把鼻子冲他们摆摆手。


“歇着去吧,死人熬不活,活人能熬死,好好睡一觉再说。”


刘指导没说话,小胡默默嗯一声,但屁股挪半天没有回去的意思,最终刘指导拉他一把,还是起来了。


“那我……”



“指导!”


一声叫嚷从院里传进来,随即“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高瘦的男喘着气闯进了屋子,卡住了小胡想要说的话。



“所长,你也在。”


“出什么事了,你说。”


魏明霁直起腰,双颊被夜风刮红,在白皮上像涂了女人家的脂粉,曾经邢炜常拿这取笑他,魏明霁缓了缓呼吸迈步进屋。



“尸僵在三到四天会缓解,我叫上医生重新检查了一遍邢炜和彭留洋的尸体。”


“身上的伤确实都是摔伤,致命伤也没什么疑点,但在快要检查完的时候...”


男人戴着医疗白皮手套的手伸进警服中,掏出了一个四方密封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状的东西。


魏明霁牙齿开合,寡而薄的眼皮下伸出几根血丝蔓延到眼角,带出几丝阴暗。


“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被含在邢炜的嘴里。”









凌晨五点一刻充斥死寂的派出所中,所长半边脸在油灯的映照下,半边脸隐入黑暗里。


摩挲许久,他放下了那枚小小的笔盖。





“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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