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不让自己坐车上,怕发现端倪。
所以车里的动静不止是鸡在抓挠木板,还有女人的指甲。
所以在她的脚下死了一个女人。
扒开所有遮挡,从陆续露出的缝隙往里看。内部的四个角有镶的绳索铁丝头的残留,木板上有血迹,还有少许面粉,或许是谁委托运的货。
目测大致高度后,崔媛估测内部空间应该非常逼仄,抬不起头翻不了身,鼻尖能顶到木板。她回想起齐怜花,她是从刘庄运去的,路程近,运输时间会短很多,所以被迷后醒过来便到了地方。
而她脚下那女人是和他们一起从黄集出发,那类似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响起时,或许就是醒了。
堵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吗,也可能是濒死,丧失了大动作挣扎的力气。
崔媛越想手脚越冰冷。
驴车还在行进,她出逃的心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老赵头是想害她,绝对要害她。
他是参与者,他亲手将一个又一个女人带进地狱,自己知道了所有,又怎会留她。
崔媛瞬间明白了很多事。
他这么轻松就将自己从窑沟子带走,不怕窑沟子的人追上来,不怕窑沟子的人找麻烦……是因为那些人本就和他沆瀣一气,他们清楚老赵头不会留她。甚至他们提前商量好了也说不定。
毕竟,能伪造夏婧的死,那么编排两封书信做掩护,伪造她的死又何尝不行呢?
他们是惯犯了,给了外人一个交代,然后继续过他们的逍遥日子,从被卖的女人到支教,他们总有法子。
未知的恐惧让她大脑紧绷,最终在凌乱的车厢内,她视线落在了木箱车的门上。
跑。
找到某种工具,伸入缝隙中把横亘的木杆拉起、开门、跳下去、跑。是她现在唯一的出路。
崔媛手边没太多有用的东西,翻找半天只薅出一块布和鞋垫,勉强能试试。
布缠上硬鞋垫,鞋垫有重量,从木杠上面的缝隙里伸出,垂下。驴车的行进让鞋垫晃荡着,时而能贴近下方的缝隙,时而又远。
崔媛要保持足够的耐心与专注,用车板子上磕下的一小节薄木片去勾,只要能勾回布条,她就能绑上木杠将它抬起,木门就能开了。
希望有,在眼前,跑出去就是太阳。邢炜还在窑沟子生死未卜,她答应过夏婧要带她出去,压力到一定程度,她连呼吸都颤抖。
布条缠绕,在缝隙中贴近远离自由如裙摆,马车压过的沙石让它不断晃荡。
咚……
终于轻轻一声,鞋垫打到了门板上,她绷直的手指感到微微一沉,心倏尔狂跳起来。
摇晃的布条挂上了木片倒刺。
成功了。
失败了。
木门看着腐朽,但怎样破坏都纹丝不动。
邢炜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数天的软禁他一身灰土,什么都不顾了,莽大的汉子除了暴力再无他法。
要是崔媛在,或许就有法子……邢炜甩甩头,崔媛现在情况如何他一无所知,越想越焦急,越想出去。
“出不去了。”
夏光歪在土炕上,他早已没了任何希冀,就在那里躺着,有人送吃食吃一点,没人来便等死。
邢炜嗤一声,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讲。
门不行,窗户纸昨天被他撕得破破烂烂也没能打开。明明看着不厚,却也弄不坏。他踱步握上窗子,心有不甘,想再试试。
“老子就不信了……”
但刚一个使力,话刚说到一半,他倏然松了手。
“什么玩意儿……”
刚刚,他眼睛忽的被什么晃了一下。
外面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他顺着那晃到他的光寻去,看到了窗台上静静躺着的,一件熟悉的东西。
钢笔盖。
“前天,崔老师被带走时,sai给我的。”
是孩子的字体,在笔盖里的一团纸上。所以,崔媛被带走了,留下了夏婧的笔盖。
前天?她为什么被带走,带去了哪里?
忽然的信息让邢炜呆坐在地上,夏光发觉他有什么,从炕上爬起来,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婧的…”
他看见了邢炜手中的笔盖,想去拿,又被一巴掌推开。
“你他妈别动。”
于是笑笑收回手,他确实不配。
“她被带走,是死是活不知道,所以给你留了笔盖,是因为里面有求救线索。”
慢吞吞坐回床上。
“是想让你做什么呢?”
笔盖给他,是想让他做什么呢?
他现在也被关押,生死不在自己手里,给他这个是想……
“让我保留线索么…”
“那是个聪明女人。”
炕上的人翻个身,声音闷闷传来。
“别用一般脑子去想她。”
邢炜沉默,笔盖的金属光泽倒映在眼里,半晌后他握紧拳头喃喃出声,或许是对自己说的,或许是对崔媛。
“我明白了。”
声落,砰——
一瞬间,那扇他怎么都撞不开的木门从外被踹开,门页撞墙反弹,晃两晃停在了半中间。
随即一只鞋踏入,邢炜眯眼,顺着脏了的裤腿往上,看到了指尖转动着钥匙的男人的脸。
姜维在笑,上下扫视一遍邢炜,看起来客客气气。
“警官怎么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邢炜瞬间站了起来,炕上夏光没太大反应,翻身面对姜维,打了个哈欠。
日子到头了。
“你他妈的把崔媛怎么了!”
他上前就要挥拳,姜维躲开,后续进来几个男人摁住了他的四肢。
“条子就是不一样,关几天还有劲儿呢。”
钥匙塞兜里,他的笑消失,使个眼色,剩下几个人架起了床上的夏光,他没反抗,软得像根面条子任人拿捏。
“可惜咱们是没机会切磋了。”
姜维一字一句慢吞吞,邢炜皱眉,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
“赵叔。”
喉结滚动他叫一声,于是敞开的木门又踏进一双鞋,邢炜喉咙瞬间被堵住了。
长杆子烟枪锃亮,那是他见过的熟悉光泽。
老赵头吐一口烟雾,平淡的视线从废窑一寸寸掠过,停在了邢炜身上。
“上路吧。”
“崔媛呢!老赵头!你他妈把她怎么了!”
木板车子里晃荡着,外面的木杠被麻绳又拴了两拴。
“过好日子去了。”
老赵头挥鞭,莫名笑了一声。
“窑沟子人本没想对你们怎么样,可惜你们多管了闲事。”
“不然,那闺女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夏婧是买来的,如果没有这层买卖关系,窑沟子人不会轻易动她。支教牵扯到镇上教育办,要麻烦许多。所以崔媛也是一个道理,窑沟子人轻易不想为一个女人招惹麻烦,砸坏他们未来的买卖。
但他们不识好歹撞上了枪口子,那只能动手了。
老赵头话里有些可惜,他是挺欣赏崔媛的。那么多女人从他这里转手,只有崔媛能从她车里跑出去。
可惜他已经进了半泉村,村东李民家的大儿绑着手脚就把人带了回来。
跑不掉的,恨得牙痒痒都跑不掉的。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了,邢炜“哐”锤上老赵头背后那块木板。
“崔媛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来时对崔媛的那些承诺好像还在昨天:女同志,绝对保证你的安全。不会让你受罪的。我是警察。
越想心越烧,木板车子被他撞得吱吱呀呀,前面的老赵头任他怎么说都没再搭腔,只剩下鞭响与驴儿铃的热闹。
夏光窝在一遍半阖着眼,静静看着,半晌嘴唇动了动,找到邢炜停下的缝隙,插了一句话。
“老赵头。”
问完停顿几秒,没人回。老赵头和来时的路上一样,还是那么不爱搭腔。他也和来时路上一样,全当他听见了。
“你再去窑沟子的时候,碰见了夏婧,帮我捎带一句话。”
猛踹木门的邢炜停了脚,扭脸看他。夏光没有表情,凹陷的眼窝静静盯着某一处缝隙,有光会从外面透进来。
照旧没人回话,夏光自顾自继续。
“你说,是我对不住她。让她好好活着,恨我恨到老死那天。”
他像个虚伪的苦情男主角,又或者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邢炜嗤之以鼻。
他是恨夏光的,恨他禽兽不如残害至亲,恨他不说实情连累无辜。
但时至今日听了这些话,他只剩冷笑,没有一点想骂他的念头。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在这个人身上他已看不到想要活着的欲望。
他早没了活人样,半死吊着一口气,他一句话不想多讲。
夏光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老赵头不回答,或许是答应了,或许是不想搭理他。
车厢一直晃荡着,轮子碾过沙石的震荡让他大脑有些晕眩。
如果当时他选择站在警察这边,最多不过坐几年牢罢了。但那也只是如果了,他这一生充斥着贪心,想两全其美,想鱼熊兼得,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说不上多后悔,浪子回头的戏码他一直不喜欢。
邢炜其实也已经瘦得不行了,但还是那么能折腾,吵吵闹闹把不大的木板车磕掉几块木皮。
他对那女人有意思,谁都看得出来。但可惜么,一对苦命鸳鸯,罪魁祸首依旧是他。
夏光想笑,不知为何他在这一路上不断回想起曾经的事情。
从绣雲的吻,到夏婧出发前的雀跃,到崔媛冷静的眸子,到邢炜叫他的那句兄弟……场景像走马灯似的,脸与衣裳的色彩碰撞又散开,一点一点的从四周向中间交缠着融合,直到他眼前没有一片空白。
驴车停了,什么时候停的他不知道,邢炜也没了动作,扒在车板上,他总算消停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安静会吸引人的探求欲。夏光睁开半只眼想看看怎么了,但刚睁开就觉得眼皮好累,好像快要撑不住了,耷拉着在恍惚中勉强看清了贴着车板的邢炜。
他正透过一条缝隙在向外看,眼睛睁得很大,和那天自己告诉他所有真相时一样,里面是惊愕…或许还有点其他的什么,但他懒得思考了。
“你想做什么?”
语气倒是平静很多。
外面的老汉这次回答得不慢,声音是从侧边传来的,不再是车前。
他下了车站在一边,叼上烟嘴呜呜囔囔。
“我想着你知道了。”
一滴汗顺着额头往下淌,路过上下滚动的喉结,晶晶亮。邢炜的手塞进了衣裳口袋里,他知道,上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夏光终于放松了身体,他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于是闭上眼,静静等待睡眠。
人的梦是无数瑰丽的重合,夏光不知道自己会梦到什么。他只是听见了很多声音……烟枪冒出的烟,天空扑腾的鸟,邢炜张开的嘴巴,和快要滑落的车轮...
吱呀————
用力的一脚,有人奏响了整首安魂曲。
驴的嘶鸣伴着碎裂,漂亮的弧线是指挥棒划过空气的残留,慢又快,从峭壁向外坠落延伸。
老赵头转身吐出了烟嘴。
在短短几秒后,天地间便只会剩消散的尘与沉寂的烟。
“走好。”